第一章鹽政衙門的黃昏
乾隆三十三年春,揚州。
暮色如一塊浸潤了陳年墨汁的宣紙,緩緩籠罩住兩淮都轉(zhuǎn)鹽運使司衙門的朱漆大門。門前那對石獅子,在漸暗的天光里沉默地蹲踞著,日復一日地睥睨著這座因鹽而興、富甲天下的城池。
新任兩淮鹽政尤拔世獨自站在衙署二堂的廊下,身上簇新的五蟒四爪官袍似乎還未沾染此地的煙火氣,反而與周遭沉淀了數(shù)十年的奢靡與積弊格格不入。他望著庭中那株已有百齡的廣玉蘭,肥厚的葉片在晚風中紋絲不動,一如他此刻凝重的心緒。
他到任已三月有余。
初來時,迎接他的是揚州鹽商們令人瞠目的豪奢做派。接風宴設(shè)在小秦淮河上最華麗的畫舫“不系園”,席間觥籌交錯,水陸珍饈羅列,更有名動江南的昆腔班子徹夜笙歌??偵厅S源泰,一個面團團富家翁模樣的人,言談舉止卻透著一股子鹽商特有的精明與底氣。他舉著夜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葡萄美酒,笑著對尤拔世說:“大人,這揚州城啊,風吹過來都是咸的,但這咸味里,可都是金子?!?/p>
彼時尤拔世只當是商賈炫富之語,如今回想,那話里分明藏著更深的機鋒。
三個月來,他埋首于浩如煙海的鹽引檔案、課稅賬冊之中。越是深入,那股無形的壓力便越是沉重。表面上看,一切井井有條,鹽引發(fā)放、稅銀征收、綱鹽運輸,皆有定章。但幾處細微的脫節(jié),卻像華美錦袍上若隱若現(xiàn)的虱子,讓他寢食難安。
最核心的疑點,便在于“預提鹽引”與“引余公銀”。
自乾隆十一年起,為應(yīng)對皇帝南巡等“公務(wù)急需”,經(jīng)前任鹽政吉慶奏準,兩淮鹽區(qū)便開始實行一種特殊政策:在每年額定鹽引之外,預先提取下一年度的部分鹽引,發(fā)交給總商們迅速銷售。而由此產(chǎn)生的巨額利潤——每引鹽抽取三兩白銀,作為“余息”,名義上存入運庫,以備“公之用”。
這一抽,便是二十二年。
尤拔世粗略算過,這二十二年間,預提的鹽引數(shù)量累計已達數(shù)百萬引之巨。按每引三兩計,這筆名為“余息”的款項,總額早已突破千萬兩白銀。這是一個足以讓戶部尚書都倒吸一口涼氣的數(shù)字,幾乎相當***帝國一年歲入的四分之一。
然而,詭異之處在于,如此一筆龐大的資金流動,在正式上報戶部的檔案中,竟幾乎找不到清晰的記載。它仿佛一條潛伏在帝國財政肌體下的暗河,洶涌澎湃,卻不見于官方圖冊。它流向了何處?賬目上只有模糊的“辦公事”、“辦貢物”等寥寥幾筆,既無明細,亦無核銷。
尤拔世轉(zhuǎn)過身,踱回書房。案頭攤開著一份他剛剛草擬完畢的奏折底稿。字跡工整,措辭謹慎,但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他知道,這封奏折一旦發(fā)出,便如同向一潭看似平靜、實則深不見底的幽潭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絕不會僅僅是水花。
他提起筆,在硯臺中緩緩舔墨。狼毫筆尖吸飽了濃黑的墨汁,如同吸飽了這揚州城無處不在的鹽分與欲望。他仿佛能聽到賬冊背后,無數(shù)聲音在竊竊私語——有歷任鹽政矜持而得意的輕笑,有鹽商們精明盤算的低語,或許,還有紫禁城內(nèi)那位至尊者不易察覺的默許。
第一章鹽政衙門的黃昏
這“公之用”三個字,彈性太大了。南巡接駕,沿途修建行宮、點景、道路,哪一項不是金山銀海堆砌而成?宮廷用度,皇上的萬壽、太后的圣壽、各位娘娘主子的賞賜,還有那些源源不斷送入宮中的玉器、古玩、綢緞、珍饈……這些開銷,很多都無法擺在明面上由戶部撥款,便都著落在這些“肥缺”官員身上,通過這類“不成文”的規(guī)矩來籌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