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雅雨堂的黃昏
淮安城的清晨,薄霧如紗,籠罩著運河兩岸的屋舍。盧見曾如往常一般,在天光微熹時便已起身,在雅雨堂的后園中緩緩踱步。園中那幾株老梅已過了花期,只剩下深綠的葉子,在晨露中顯得格外沉靜。他走到一株百年槐樹下,仰頭看著交錯縱橫的枝椏,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一封京中故友來信,信中隱約提及兩淮鹽案風聲漸緊,勸他早作打算。
“打算?”盧見曾苦笑一聲,他能作何打算?那些金石書畫,那些往來賬目,早已如蛛網(wǎng)般將他與揚州鹽務(wù)緊緊纏繞。他正凝神間,老管家步履匆匆地從月洞門外趕來,神色驚慌,未及開口,沉重的撞門聲已從前院傳來。
盧見曾手中的念珠“啪”地落地,十八顆檀木珠子滾落草間。他不必回頭,也知道這一刻終究來了。
前院已是一片狼藉。緹騎如鐵流般涌入,為首的官員面無表情地展開明黃卷軸。當“革去所有功名、職銜”幾字如冰錐般刺入耳中時,盧見曾身形微晃,老管家急忙上前攙扶,卻被他輕輕推開。
他緩緩跪下,聲音嘶啞:“罪員。。。。。。領(lǐng)旨?!?/p>
幾乎同時,遠在揚州的欽差行轅內(nèi),尤拔世正將一份剛整理好的案卷遞給彰寶。卷宗里詳細記錄了盧見曾與鹽商黃源泰之間的“雅賄”往來:一方前朝古硯作價五千兩,一幅倪云林山水折銀八千兩。。。。。。每一筆都記錄在黃源泰的私賬上。
“好一個風雅之士。”彰寶合上卷宗,語氣平淡,“將這些與盧見曾家中所藏核對,人贓俱獲。”
尤拔世躬身應(yīng)是,目光卻不自覺地瞥向案頭另一份文書——那是幾個總商聯(lián)名呈遞的“陳情書”,字里行間暗示尤拔世到任后索賄未果。雖然彰寶至今未提此事,但尤拔世能感覺到那道審視的目光時時落在自己背上。
“大人,”尤拔世斟酌著開口,“盧見曾畢竟是士林領(lǐng)袖,是否。。。。。?!?/p>
“士林領(lǐng)袖?”彰寶忽然抬眸,目光如刀,“貪墨就是貪墨,與身份何干?莫非尤大人覺得,文人貪墨就該網(wǎng)開一面?”
這話說得極重,尤拔世頓時汗透后背:“下官絕非此意。。。。。?!?/p>
第九章雅雨堂的黃昏
“去吧?!闭脤毚驍嗨Z氣恢復(fù)平淡,“按章程辦?!?/p>
就在尤拔世退出二堂時,彰寶的目光落在他略顯倉促的背影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今晨他收到密報,鹽商們正在暗中串聯(lián),要將尤拔世索賄未成的事情捅到京里。這場貪腐案,眼看就要演變成一場互相攻訐的鬧劇。
此時的雅雨堂內(nèi),抄家已持續(xù)了兩個時辰。書籍字畫被粗暴地扔進箱籠,瓷器碎裂聲不時傳來。盧見曾靜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著衙役將他珍藏的《淳化閣帖》拓本隨意卷入布袋。一個年輕的書辦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方洮河石硯,那還是黃源泰三年前“贈”他的壽禮。
“小心些?!北R見曾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這方硯臺,值你們十年俸祿。”
帶隊官員冷笑一聲:“盧大人倒是風雅不改?!?/p>
“風雅?”盧見曾緩緩起身,整了整衣冠,“這滿室風雅,哪一件不是民脂民膏?老夫。。。。。。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被戴上鎖鏈時,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雅雨堂”的匾額。陽光正好照在“雅”字上,那墨跡是他親手所書,如今看來,卻像個巨大的諷刺。
消息傳到揚州時,尤拔世正在核對鹽商們的退贓賬目。聽說盧見曾臨行前的這番話,他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顫,墨點滴在賬冊上,迅速暈開一團污跡。
“大人?”書吏輕聲提醒。
尤拔世回過神來,看著賬冊上那個墨點,忽然覺得那就像自己在這樁案子里的處境——本想借機立威,卻被這攤渾水越攪越渾。他想起昨日彰寶那句意味深長的“按章程辦”,仿佛在提醒他不要越界。
而此時的彰寶,正在燭下疾書密奏。他既不能偏信鹽商的攀誣,也不能完全信任尤拔世。這場大案才剛拉開序幕,水下的暗礁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他寫下最后一句:“鹽政之弊,積重難返,非嚴懲不能立威,然亦需防構(gòu)陷攻訐之風,以免肅貪之舉,反成黨爭之器?!?/p>
燭火搖曳,映得他眉間溝壑愈深。這場風暴,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向不可預(yù)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