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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驛馬驚塵（第1頁）

第三章驛馬驚塵

皇帝的諭旨，如同一聲沉悶的春雷，在軍機處值房由精干的書吏謄寫清楚、鈐上關(guān)防后，便被裝入防水的油布袋，由專差快馬加鞭，沖出紫禁城的東華門，沿著貫通南北的官道，風(fēng)馳電掣般奔向揚州。

這是一條傳遞帝國最高意志的血管，驛馬的四蹄踏起滾滾黃塵，穿過華北平原剛剛抽穗的麥田，越過黃河渾濁的波濤，途經(jīng)一個個驛站。每到一處，換馬不換人，信使將那盛放旨意的黃色奏事匣子如同性命般護在懷中，只灌下一大碗濃茶，嚼幾口干糧，便又翻身上馬，繼續(xù)這場與時間賽跑的旅程。官道兩旁的百姓，早已習(xí)慣了這種代表著皇權(quán)迅捷與威嚴的景象，只是偶爾會在茶余飯后猜測，不知又是哪里的封疆大吏將要蒙受天恩，或是面臨雷霆。

就在驛馬南下的同時，揚州城依舊沉浸在其慣有的、帶著咸濕氣息的繁華夢里。表面上，一切如常。運河上鹽船往來如梭，市肆間人聲鼎沸，茶樓酒館里，士紳商賈們依舊在高談闊論，仿佛尤拔世那道奏折不過是投入大江的一顆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但在這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開始涌動。

最先嗅到危險氣息的，是那些在鹽業(yè)這個巨大利益鏈條上盤踞最久、根基最深的“總商”們。總商黃源泰，這幾日總覺得右眼皮跳得厲害。他借口感染風(fēng)寒，推掉了好幾場應(yīng)酬，獨自待在他那位于康山草堂附近的巨宅深處。書房里，紫檀木書架上擺滿了裝點門面的經(jīng)史子集，但他此刻卻毫無翻閱的興致，只是背著手，在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來回踱步。

他回想起前幾天鹽運使司衙門里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借著送新茶的機會，隱晦地提醒他：“黃翁，近日衙署里氣氛不對，尤大人查閱舊檔甚是勤勉，尤其關(guān)注‘公銀’往來……您是老成持重之人，往年賬目，還需仔細梳理，以備咨詢啊?！?/p>

這話說得含蓄，但黃源泰聽懂了。尤拔世果然在查那筆“引余銀兩”！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二十多年了，這筆錢如同一條滋養(yǎng)著無數(shù)螞蟥的暗河，從未暴露在陽光之下。歷任鹽政，從吉慶到高恒，再到普福，誰不是在這條河里撈得盆滿缽滿？而他們這些總商，則憑借“報效”之功，換取了更多的鹽引配額、更優(yōu)的課稅待遇，以及官面上無形的庇護。這早已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運轉(zhuǎn)嫻熟的規(guī)則。

“千萬兩啊……”黃源泰心里默算著這些年來經(jīng)他之手流出去的銀子，不禁打了個寒顫。給高恒大人的“冰敬”、“炭敬”，助其打點京中關(guān)系的“部費”，為普福大人“代辦”的古玩玉器，還有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各種名目的“孝敬”……這些固然是巨款，但更大頭的，還是那些以“辦公”、“辦貢”名義支取的銀子。修建皇帝南巡駐蹕的行宮、花園，采購進貢內(nèi)務(wù)府的珍玩，這其中有多少是實銷實報，有多少是虛開浮冒，中飽了私囊，連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望著庭院中精心營造的假山池沼。這亭臺樓閣，這錦衣玉食，哪一樣不是從那白花花的鹽、白花花的銀子中來的？如今，這好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秉S源泰眼中閃過一絲商人的精明與狠厲。他迅速盤算起來：首先，必須立刻召集幾個核心的總商，統(tǒng)一口徑。就說所有“余息”銀兩，皆用于皇上南巡接駕、宮廷貢奉等公務(wù)，絕無私吞。賬目……賬目需要立刻著手“整理”，那些過于露骨的、指向個人分肥的記錄，必須銷毀或修改，做成“公用”開支的樣子。其次，要趕緊派人，不，最好是自己親自寫信，向京中那些平日拿了厚禮的“關(guān)系”們打探消息，尋求庇護。高恒大人雖然卸任，但在京中人脈猶在，圣眷……想必也還未完全衰落吧？

第三章驛馬驚塵

他立刻走到書案前，鋪開信箋，提起那支狼毫筆，卻覺得筆桿有千鈞重。這信，該怎么寫？說得輕了，怕對方不重視；說得重了，又恐引火燒身。他斟酌再三，終于落筆，語氣極盡恭謹委婉，先問候高恒大人安好，隨后提及近日鹽政衙門似有清查舊賬之舉，恐涉及往年“公務(wù)”開支，懇請大人念在往日“情誼”，于京中代為周旋，澄清“誤會”云云。

寫完信，用上火漆，叫來最心腹的管家，低聲囑咐：“立刻安排穩(wěn)妥之人，快馬進京，務(wù)必將此信親手交到高恒大人府上。記住，要快，要隱秘！”

管家領(lǐng)命而去。黃源泰稍稍松了口氣，但心中的那塊大石，卻并未落下。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這場風(fēng)波，恐怕不會那么容易平息。尤拔世是新人，想要立威；而皇上……皇上到底對此事知情多少？又是什么態(tài)度？他想起高恒曾經(jīng)酒后得意地透露，有些“報效”是直接入了內(nèi)務(wù)府的賬，皇上是默許的?？扇缃?，這“默許”還作數(shù)嗎？

一種巨大的不確定感和恐懼，如同揚州城春日潮濕的霉氣，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他華宅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在前鹽政高恒位于揚州的別院里，卻是另一番景象。高恒并未立即返京，他貪戀揚州的繁華與舒適。此刻，他正與幾位清客幕友在水榭中欣賞新排演的戲曲，絲竹悠揚，水波蕩漾。

一名下人悄悄走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顯然是匯報了黃源泰那邊的異動以及可能來自京城的消息。

高恒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復(fù)了常態(tài)，揮揮手讓下人退下。他臉上依舊帶著矜持的笑容，對幕友們道：“無事，些許小事，不必擾了雅興?！?/p>

他確實不怎么慌張。在他看來，這“引余公銀”之事，乃是沿襲多年的成例，并非他高恒獨創(chuàng)。所得銀兩，大部分也確實用于南巡接駕、宮廷供奉等“剛性”開支，這是為皇上辦事，是“忠”；自己從中取一些“辛苦費”、“車馬錢”，上下打點，維持關(guān)系，也是官場常態(tài)，是“情”。法理不外乎人情。他背后有高斌氏的家族背景，有宮中貴妃的情面，皇上難道還會為了這點“慣例”之事，深究到底不成？尤拔世一個新任鹽政，急于表現(xiàn)，查一查也就罷了，難道還真能翻得了天？

這種源于身份地位和過往經(jīng)驗的自信，或者說僥幸，讓他選擇按兵不動，甚至沒有立刻給京中的家族和盟友去信預(yù)警。他低估了皇帝對千萬兩白銀流失的震怒，也低估了這樁案件背后所觸及的，帝國財政管理制度深層次的矛盾與危機。

系統(tǒng)的慣性是強大的，它讓身處其中的人，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規(guī)則永遠會按照既定的方式運轉(zhuǎn)，卻忘了執(zhí)掌最終權(quán)柄的皇帝，擁有隨時修改甚至摧毀舊規(guī)則的力量。

就在黃源泰焦灼不安、高恒不以為然的當(dāng)口，那匹帶著皇帝諭旨的驛馬，已經(jīng)裹挾著一路風(fēng)塵，沖入了揚州城高聳的城門。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而急促的聲響，像戰(zhàn)鼓一樣，敲在了某些人驟然繃緊的心弦上。

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