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衙門,尚書值房。
屬官們?yōu)榛I措款項而焦頭爛額的低聲爭吵交織在一起。
宰相李景隆坐在硬木椅子上,面前的茶水早已涼透,他卻無心啜飲。
他的對面,是新上任的戶部尚書尚城,一個精瘦干練、眉頭卻常年緊鎖的中年官員,正將一本攤開的、墨跡新舊不一的賬冊推到他面前,臉上寫滿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與苦澀。
“李老,”尚城的聲音帶著沙啞,手指重重地點在賬冊上幾個觸目驚心的赤字上,“不是下官推諉,您看看,看看這賬目!去年南北水患,賑災錢糧就去了一半庫存;今年開春,為了防備北疆,又撥付了巨額軍餉和器械采購款。如今……國庫里能跑老鼠,那都是肥老鼠,早餓瘦了!”
他嘆了口氣,身子前傾,壓低了聲音:“不瞞您說,京官們,已經(jīng)兩個月沒領(lǐng)到足額的俸祿了,地方上更是拖欠嚴重。下官這戶部門口,每日里堵著要錢的各部同僚,都快成菜市口了!工部要錢修葺城墻兵械,兵部要錢募集新兵、犒賞三軍,吏部還在催問官員的養(yǎng)廉銀……哪一處不是火燒眉毛?哪一處又能省?”
李景隆聽著,花白的眉毛越皺越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茶杯。
他何嘗不知國庫空虛?皇帝在朝堂上金口一開,“擎天”計劃聽起來氣勢磅礴,可這“天”要靠什么來“擎”?靠嘴皮子嗎?
“尚尚書,你的難處,老夫知曉?!崩罹奥【従忛_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保持著宰相的威儀,“但‘擎天’計劃,關(guān)乎國本,關(guān)乎存亡!北疆蕭無病虎視眈眈,吞周滅夏,其勢滔天!若北境防線有失,屆時就不是俸祿發(fā)不發(fā)的問題,而是你我,乃至這滿城百姓,還有沒有命在的問題!”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尚城:“錢糧,必須想辦法!陛下旨意已下,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
尚城臉上苦澀更濃,他雙手一攤:“李老,道理下官都懂。可錢從何來?加征賦稅?去歲剛加過,民間已是怨聲載道,再強行加征,恐生民變!發(fā)行寶鈔?前朝舊事歷歷在目,寶鈔濫發(fā),與廢紙何異?向江南豪商借貸?他們精得跟鬼一樣,如今這局勢,誰敢把銀子借給一個可能明日就亡國的朝廷?那利息,怕是能把戶部衙門都抵押出去!”
他頓了頓,湊近了些,聲音更低,幾乎如同耳語:“李老,說句大不敬的話,‘擎天’計劃好是好,可……可它現(xiàn)在就是畫在紙上的餅??!沒有真金白銀,如何征發(fā)民夫?如何采購木石鐵料?如何支付工匠酬勞?難道要靠我等官員,空著手去跟百姓說‘為了國家,你們自帶干糧來修城墻’嗎?”
李景隆沉默了片刻,值房里只剩下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他知道尚城說的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他沉吟良久,終于再次開口,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破釜沉舟的決絕: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尚城,你聽著——”
“第一,所有官員俸祿,自老夫以下,再減三成!擠出一點是一點!”
“第二,清查各地皇莊、官田,能變賣的,立刻尋可靠商人秘密變賣,價格……可以壓低一些,但要現(xiàn)銀!”
“第三,”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給朕……不,是通知刑部和大理寺,加緊清查近年來有貪腐嫌疑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家資豐厚的!一旦查實,從嚴從速處置,其家產(chǎn)……充公!非常時期,也顧不得許多顏面了!”
尚城聽得眼皮直跳。削減俸祿已是得罪滿朝文武,變賣皇莊官田是動皇家的奶酪,而抄家充公更是飲鴆止渴,會引得官場人人自?!@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快速見到錢的辦法了。
“李老……這……”尚城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就按我說的去辦!”李景隆猛地站起身,蒼老的身軀此刻卻挺得筆直,帶著一股悲壯,“天塌下來,有老夫頂著!尚城,戶部是國家的錢袋子,如今袋子空了,你我便是砸鍋賣鐵,甚至……把這身官袍當了,也得把這‘擎天’的基石,給陛下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