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放勛立四季（五）（第2頁）

人亦有草木不及之處。羲和老人的目光望向遠(yuǎn)方，你看那桑林，春生夏長是本能，秋收冬藏是天道。而人，卻能在寒冬里圍爐夜話，在春日里播種希望。放勛帝劃分四時，是給了百姓掌握命運的可能。

暮色漸濃，宗廟檐角的銅鈴隨風(fēng)輕響。我忽然想起自家后院的那株梅樹，去年冬日大雪壓枝，本以為必死無疑，可今春依然如期綻放?；蛟S正如羲和老人所言，秩序不是枷鎖，而是讓生命更好綻放的養(yǎng)分。

離開宗廟時，我回望巍峨的殿宇，檐角的飛鳳在晚霞中舒展羽翼。遠(yuǎn)處傳來晚歸的牧笛聲，和著炊煙裊裊升起?；蛟S我一直羨慕的，不是草木的無拘無束，而是那份順應(yīng)自然、不憂不懼的心境。放勛帝定四時，何嘗不是在教世人，如何在秩序中尋得內(nèi)心的安寧？

太行、王屋兩山如巨獸橫臥在冀州之南，每當(dāng)暴雨傾盆，渾濁的山洪裹挾著碎石沖下山崖，將村口新修的石板路砸出猙獰的溝壑。愚公正蹲在祠堂門檻上修補(bǔ)斗笠，聽見小孫子的哭喊穿透雨幕。

爺爺！石頭把牛棚壓塌了！虎頭鞋沾滿泥漿的孩童撲進(jìn)他懷里，懷里還死死護(hù)著半塊發(fā)霉的面餅。愚公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著祠堂墻上斑駁的壁畫。

深夜，愚公裹著濕透的蓑衣站在山腳下。閃電劈開濃云，照亮陡峭的崖壁上盤桓的餓鷹。他想起二十年前父親就是被滾落的山石奪去性命，十年前兒子背著病重的妻子求醫(yī)，在九曲回腸的山道上活活累死。山風(fēng)呼嘯，仿佛千萬冤魂在哭喊。

移山！這個念頭像火苗般在他胸腔里竄起。次日清晨，他敲響每家每戶的木門，卻只等來村民們憐憫又無奈的目光。智叟蹲在碾盤上敲著煙袋鍋：老伙計，這山高萬仞，你就是把骨頭磨成粉，也動不了它分毫。

愚公沒有爭辯，扛起鋤頭就往山里走。第一天，他在青石上鑿出三個淺淺的凹痕，手掌磨出血泡；第十天，終于鑿下拳頭大的碎石；第三十天，身后堆起了能勉強(qiáng)填平村口小坑的石堆。漸漸的，寡居的李氏婦人帶著竹筐來撿碎石鋪路，跛腳的鐵匠送來新打的鋼釬，連總愛嘲笑他的智叟，也偷偷在他歇腳的老樹樁下放了壇米酒。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寒暑易節(jié)，移山的隊伍從三人變成三十人。孩子們在平整的土路上追逐嬉戲，老人們坐在新修的石凳上曬太陽。然而好景不長，某天清晨，愚公發(fā)現(xiàn)山腳下插滿官府的告示：太行王屋乃龍脈所在，擅動山石者，斬！

官兵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時，愚公正揮著鋤頭開鑿最堅硬的巖層。校尉的長槍抵住他胸口：你這老匹夫，真是執(zhí)迷不悟！愚公抹了把額頭的汗，指了指身后：長官請看——

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原本險峻的山路已變成寬闊的坡道，山腰處挖出的蓄水池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新墾的梯田里，嫩綠的麥苗正在風(fēng)中舒展。校尉的槍尖微微顫抖，他想起自己老家也有座難爬的山，每次回家都要繞幾十里路。

讓開！隨著一聲暴喝，智叟突然從人群中沖出來，將懷里的賬簿狠狠摔在地上，這是鄉(xiāng)親們記的賬！移山以來，摔死的牛羊少了七成，生病能及時看大夫的人多了九倍！賬簿被風(fēng)吹開，密密麻麻的字跡上暈染著雨水和汗?jié)n。

校尉沉默良久，收起長槍：三日后，官府會派人送來火藥。他壓低聲音，但只能在夜間動工，切莫聲張。

當(dāng)?shù)谝宦暠祈懫饡r，愚公望著騰空而起的碎石，忽然想起壁畫上那句話：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山風(fēng)掠過新開辟的山道，帶來遠(yuǎn)處市集的喧鬧聲。他知道，這座山或許永遠(yuǎn)無法真正移走，但人心一旦開始遷移，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爆破聲驚飛崖壁上的夜梟時，愚公正用布滿血痂的手調(diào)整導(dǎo)火線。山風(fēng)裹著硫磺味撲面而來，他忽然聽見云層深處傳來金石相擊的聲響，抬頭望見九道金光撕裂夜幕，如天神的劍刃直劈山巔。

快躲！他拽著身旁的小孫子滾進(jìn)掩體。地動山搖間，整座太行像是被無形巨手攥住，轟然拔地而起。月光下，他看見兩個巨漢腳踏罡步，青銅護(hù)甲上流淌著星河般的紋路，每只手掌都托著方圓百里的山巒。

夸娥氏！人群中爆發(fā)出驚呼。愚公顫抖著爬出來，看見兩座大山在巨人肩頭微微晃動，山頂?shù)纳n松如風(fēng)中蘆葦般簌簌作響。當(dāng)巨漢轉(zhuǎn)身時，他注意到其中一人的靴底沾著自己鑿下的碎石——那是三年來，他和鄉(xiāng)親們用血肉之軀在青石上啃出的印記。

云層中傳來鐘磬之音，昊天的聲音如雷霆滾過蒼穹：爾等凡俗，竟妄圖撼動天地樞機(jī)？話音未落，王屋山突然劇烈震顫，山頂?shù)那晷娂妷嬄洌珉E石般砸向下方的村落。

千鈞一發(fā)之際，愚公抄起身邊的鋼釬，拼盡全力擲向高空：我等移山，不為撼動天地！鋼釬在月光中劃出銀亮弧線，只為開辟生路！這聲吶喊驚得夸娥氏兄弟同時側(cè)目，原本要擲出的王屋山懸停在半空。

昊天的冷笑震得眾人耳膜生疼：可笑！若無這兩山鎮(zhèn)住地脈，冀州早成澤國！隨著神諭，愚公腳下的土地突然裂開縫隙，涌出腥臭的黑水——正是當(dāng)年大禹治水時封印的洪荒遺孽。

但山不移，人亦亡！愚公踉蹌著扶住傾倒的石碑，二十年前家父葬于落石，十年前犬子累死山道，昨日。。。他指向遠(yuǎn)處新立的墓碑，鄰家小兒又被山洪卷走！老人渾濁的眼中燃起火焰，天帝若真悲憫眾生，就該看看這山腳下，究竟埋著多少枯骨！

夸娥氏兄弟對視一眼，肩頭的大山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轟鳴。托起太行的巨人屈指彈落山頂積雪，雪霧散盡時，眾人看見山體內(nèi)部竟露出層層疊疊的鑿痕——那是無數(shù)個日夜，凡人用血肉在青石上刻下的生命軌跡。

此山已通。另一位巨人開口，聲如洪鐘。他輕輕轉(zhuǎn)動王屋山，原本陡峭的北坡緩緩轉(zhuǎn)向南方，露出愚公帶領(lǐng)村民開辟的半幅山道。兩座大山在巨漢手中重新拼接，形成天然的U型隘口，既能阻擋北方寒流，又讓陽光灑滿下方的村落。

昊天的聲音帶著訝異：爾等竟已尋得移山之法？愚公望著重組的山巒，忽然想起智叟臨終前的話：山不會被蠻力移走，但人心能讓它讓路。他躬身行禮，卻并非向神明：我們移的不是山，是困住人心的執(zhí)念。

夸娥氏將兩山輕輕放下時，愚公聽見地層深處傳來古老的嘆息。晨光刺破云層，照在新形成的峽谷間，那里蜿蜒著一條由碎石與血淚鋪就的生路。山風(fēng)掠過，吹起他鬢角的白發(fā)，恍惚間，老人仿佛看見太行王屋化作兩條巨龍，在天際盤旋著飛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