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她待小澤,視如己出,極盡溫柔周至。外人眼中那個驕縱的她,在我與孩子面前,收斂了所有鋒芒,展現(xiàn)出我從未見過的堅韌與慈愛。”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復雜的感慨,有愧疚,也有深深的感激。
“這份以德報怨的恩情,沉重,卻也溫暖。我漂泊半生、無處安放的心,仿佛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岸。于是,我收起所有關于過去的妄念,與雪梅相濡以沫,將日子實實在在地過了下去。家中因孩子的到來,添了久違的生氣,那道橫亙在我們之間、深不見底的裂痕,竟也被這日常的煙火氣漸漸彌合了。”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他平緩而略帶沙啞的敘述聲……
我屏息聽著,仿佛在絕望的深谷里,硬生生開出了一朵溫暖而心酸的花。
我心里卻又猛地冒出一個尖銳的念頭:哎…不對呀!這云雪梅真是命好,自己生不了孩子,上天反倒給她送來個現(xiàn)成的兒子,解了她的圍,全了她當母親的心愿。那巧英呢?她丟了性命,才換來這孩子長大成人!
憑什么云雪梅就能坐享其成,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別人用命換來的果實?
這命好的女人,連上天都這般照顧嗎?
哼!這念頭如一根刺,扎得我心里一陣酸澀……
然而,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里添了幾分蕭索…
“平靜的日子過了近二十年。雪梅的父母相繼離世,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更意外的是,她那位早年遠赴海外、事業(yè)有成的姑姑,膝下無子,指定要雪梅前去繼承家業(yè)?!?/p>
我心猛一緊——真他媽的狗往糞堆上拉呢!
云雪梅的父母走了,留下大筆遺產(chǎn);就連八竿子打不著的海外姑姑,也能憑空掉下來一份家業(yè)!
這念頭像野草一樣在我心里瘋長,纏得我?guī)缀跬覆贿^氣。
再一想到自己——自從結(jié)了婚,父親和弟弟理直氣壯地來要錢,那些七拐八彎的親戚也像聞到味的螞蟥,不是來蹭飯,就是想順手撈點東西。
同樣是活著,怎么她的命就像鑲了金邊,而我的卻像在爛泥潭里打滾?
——這念頭像鈍刀子割肉,割得我心口生疼。
可周教授低沉的敘述并未停止,我只好強壓下滿心的酸澀,繼續(xù)聽下去。
“經(jīng)過商議,雪梅帶著小澤先去了美國。送行那天,在機場,小澤已長成挺拔少年。他回頭看我,眼神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種對嶄新世界的憧憬。他緊緊牽著雪梅的手……
那一刻,我看得分明,他們才是真正的母子。血脈固然連著我,但十幾年共同生活的記憶、相依為命的情感,早已將他與雪梅牢牢系在一起。我這個生父,倒像是個突兀的旁觀者,一個在他人圓滿故事里,遲來且多余的注腳?!?/p>
他的自嘲里,帶著無法言說的蒼涼。
我看著他花白頭發(fā)下那張疲憊的臉,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嚨。
他付出了半生的隱忍與愧疚,換來的最終仍是孑然一身。
我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厲害,聲音有些發(fā)顫:“教授……”我停頓了一下,努力讓聲音平穩(wěn)些,卻問出了一個或許很傻的問題:“那……后來呢?您……沒有再聯(lián)系過他們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問題多么蒼白,又多么殘忍。這無異于在提醒他,他已被徹底排除在那段“圓滿”之外。
周教授的雙眼無神…看向窗外……
“飛機騰空而起,帶走了我生物學上的兒子,也仿佛徹底割斷了與那段往事最后一絲實在的牽連。家中再次空寂下來,比小澤來之前,更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