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長椅上一位一直沉默著、面色蠟黃的大姐忽然開了腔,像是憋悶了太久,終于找到了可以傾吐的對象。她的話像是對著旁邊人說的,卻又準又狠地抽在我的心坎上:
“唉,快別說了。我上一家,伺候個八十五歲的老太太,腦子都不清楚了。喂飯稍微不合意,抬手就打我?。∷覂号畞砹?,看見也只當沒看見,還說‘老人沒力氣,打不疼你’……”
她的話音還沒落,另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大姐也忍不住插話,聲音里帶著被生活磨礪出的麻木和憤懣:
“你這還算好的!我干活那家老頭,每月給我三千塊,晚上灌了黃湯,還想往我床上摸呢!吃的那些菜,全是趕晚市按堆買的爛菜葉,一個月也見不著兩回肉腥,還嫌我炒菜費油……”
這些話語,赤裸裸的,沒有半分遮掩,像一把把生銹的鈍刀,把我對“離開之后的生活”最后那點可憐的幻想,也剮得干干凈凈。
保姆伴……等著我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嗎?是被打罵,被騷擾,是嚼著爛菜葉,用三千塊錢出賣掉自己的一切?
這時,那個抱怨挨打的大姐,把目光轉向我,蠟黃的臉上擠出一絲同病相憐的探詢:“大姐,你老伴兒是做什么的?”
我喉嚨一陣發(fā)緊,搖了搖頭:“哎,和你一樣,我老伴兒也是前幾年沒的?!?/p>
“你家?guī)讉€孩子?”旁邊另一個女人插嘴問道。
“我兩個兒子,你呢?”
“唉,我就一個兒子?!蔽业吐暬卮?,感覺像是在交代自己的殘缺。
最先開口的大姐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拖著整個生活的沉重:“我回去沒地方住,擠在兒子家。整天雞飛狗跳的,兒媳婦的臉子甩得難看得很,還不如出來掙幾個錢,掙一分是一分,看外人臉色,總比在家看兒媳婦臉色強……”
“是呢,也是不想看兒媳婦的臉色,看她的臉色,還得倒貼錢干活呢!至少看別人臉色,人家還給錢?!蹦莻€短發(fā)大姐語調(diào)悲哀地接話,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口。
“哎……”一片沉重的嘆息在幾個女人之間彌漫開來。
這聲“哎”,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我的心里。
我看著她們,就像在照一面殘酷的鏡子。
鏡子里映出的,是無處可去的晚年,是兒子家里寄人籬下的尷尬,是必須用這具不再年輕的身軀去換一口飯吃的未來。
她們每一個,可能都曾是我的過去,或者,就是我不久的將來。
我連兒子家可以回都沒有。
我只有一個女兒思李,他才九歲,還沒長大成人,還需要我供他讀書,養(yǎng)他成人。
我甚至連“看兒媳婦臉色”的那點“福氣”都沒有。
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像潮水般滅頂而來。
還要什么尊嚴?在這一刻,我的靈魂仿佛被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碾磨成了齏粉。
離開李先生那個“華麗的牢籠”,我和思李的下一站,難道就是這里——這張長椅,以及長椅背后那條要么挨打、要么被騷擾、要么去當“保姆伴”的深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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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對她們艱難地點了點頭,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樣,踉踉蹌蹌地站起身。
外面的陽光白得刺眼,我卻感覺渾身冰冷,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