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涯的靴底碾過焦土,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石子上。他沒回頭,也不敢回頭。身后那片荒野已成廢墟,斷矛斜插在地,殘旗被風撕扯得只剩半幅布條,像一塊干涸的血痂。
老吳頭跟在他三步之外,拐杖點地的聲音不緊不慢。兩人之間沒有說話,只有風吹過斷墻的嗚咽和遠處烏鴉撲翅的聲響。陳無涯的手還握著那截斷裂的旗桿,掌心的焦痕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根燒燙的針從皮肉里穿進去,一直扎進骨頭縫。
“你走不走?”老吳頭忽然開口,聲音沙啞,“不走我可先走了?!?/p>
陳無涯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沾滿灰燼的鞋尖。他知道這句話不是催促,是試探——試探他還愿不愿意活下去。
他把旗桿輕輕插進土里,動作很輕,像是怕驚醒什么。然后轉身,朝著老吳頭點了點頭。
老吳頭沒再問,只是把拐杖往肩上一扛,率先邁步。他的背影瘦小佝僂,卻走得穩(wěn)如磐石。
天剛亮,他們便繞開了官道。追兵不會來得太快,但消息一定已經(jīng)傳開。果然,當他們在一處廢棄茶棚外歇腳時,墻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告示,墨跡未干。
畫中人眉目扭曲,額角添了道夸張的疤痕,一眼就能認出是陳無涯。下面寫著:“勾結異族,蠱惑流民,殘殺正道義士,懸賞千金?!迸赃呥€有人用炭筆添了一句:“此人能控人心神,見之速報?!?/p>
陳無涯盯著那張畫像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他撕下外袍一角,裹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拔椰F(xiàn)在是大魔頭了。”他說。
老吳頭坐在破凳上啃干餅,聽見這話也不抬頭:“你要是魔頭,那我這三十年走鏢見過的,全是菩薩。”
“您倒是會安慰人?!?/p>
“我沒安慰你?!崩蠀穷^啐了一口,“我是說,你比那些披著道袍行惡事的家伙干凈多了?!?/p>
陳無涯沒接話。他知道江湖就是這樣——你打贏了,就成了禍亂之源;你輸了,就是該死的叛逆。沒人關心那一戰(zhàn)是為了守住多少人的鍋灶炕頭,也沒人在意那些倒下的敵兵是否真來自北漠。
他們繼續(xù)趕路,專挑山澗小徑。白天藏身林間,夜晚借月色前行。老吳頭對這一帶地形熟得很,哪里有暗哨、哪條溪水能遮掩足跡,他閉著眼都能說出來。
第三天夜里,風雨驟至。
兩人躲進一座破廟。屋頂塌了半邊,雨水順著梁柱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廟里供桌歪斜,泥塑神像的臉也被蟲蛀得斑駁不堪。
陳無涯靠墻坐下,呼吸變得急促。錯勁運行受阻,體內(nèi)真氣如亂流沖撞經(jīng)脈,肋骨處傳來鋸齒般的鈍痛。他咬牙忍著,額頭滲出冷汗。
老吳頭蹲下來,從包袱里摸出個小瓷瓶,倒出些褐色藥酒,倒在粗布條上。他掀開陳無涯的衣袖,按壓他手臂內(nèi)側幾處淤青發(fā)紫的穴位。
“疼就叫出來?!崩蠀穷^說。
“我不疼?!标悷o涯咧嘴一笑,“就是覺得……這功法越練越不像樣?!?/p>
“不像樣?”老吳頭一邊揉按一邊哼笑,“那你告訴我,那些正經(jīng)門派教出來的弟子,有幾個能在荒野上帶著一群農(nóng)夫打贏鐵騎?”
陳無涯閉眼喘息:“可我現(xiàn)在連自己是誰都說不清了。書院說我廢物,江湖說我邪魔,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條路算不算對?!?/p>
“對不對,得看結果?!崩蠀穷^手下一沉,按在他肩井穴上,“你救了多少人?守住了多少家?這些賬,比什么門派規(guī)矩都重?!?/p>
陳無涯喉嚨動了動,沒說話。
藥酒滲進皮膚,暖意緩緩擴散。老吳頭的手法極穩(wěn),每一按都落在筋絡交匯之處,像是在替他梳理一條條錯亂的河床。
“你說你這勁兒走得歪?!崩蠀穷^忽然道,“可勁兒實實在在在經(jīng)絡里轉,比那些只會擺架子的花拳繡腿強百倍。正路走不通,不如倒著走——說不定出口就在背后。”
陳無涯睜開眼,怔了一下:“這話……好像是我說的吧?”
“你現(xiàn)在記性不好。”老吳頭收手,把布條卷好塞回瓶中,“剛才你半夢半醒,嘟囔了一堆歪理,我都聽著呢?!?/p>
陳無涯想笑,卻牽動傷處,咳了一聲。他靠著墻,慢慢滑坐到地上。雨聲漸密,打在屋檐上的節(jié)奏像是某種古老的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