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無涯靠墻坐著,手指壓著靴筒邊緣。那疊謄抄頁藏得極深,貼著小腿肌膚,稍一動作便有紙角硌上來。他沒點燈,屋內(nèi)漆黑如墨,只有窗縫漏進一線月光,在地上劃出斜斜的白痕。
門外沙沙聲響起時,他已屏住呼吸。門縫底下推進一張薄紙,與昨夜相同,卻不是綠林盟的飛鳥暗記——這次畫的是半片柳葉,葉尖朝上。
他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他沒起身,只將手從靴筒抽回,輕輕叩了兩下桌面。三息之后,窗欞微響,一片布條飄落腳邊,上面用炭筆寫著:“莫信戶部巡夜,紫衣非宮制?!?/p>
話音未至人先到。
他仍不動,低聲道:“你走的是東巷第三轉(zhuǎn)角,踩碎了瓦,但收步快,比上次穩(wěn)?!?/p>
“你還記得聲音?!卑总茝拇胺耄涞?zé)o聲,鹿皮靴沾了夜露,在地板留下兩個淺印。她解下披風(fēng)搭在椅背,袖口微動,一道寒光隱入衣內(nèi)。
“他們盯了我一整夜。”陳無涯終于抬頭,“就在院外,來回踱步,卻不進門?!?/p>
“不是怕你逃?!卑总谱呓?,目光落在他左臂綁著的護腕上,“是等你動手,好當(dāng)場擒拿,坐實罪名。”
他扯了扯嘴角:“嚴嵩想讓我當(dāng)街被抓,證據(jù)被奪,反成通敵之人?”
“不止。”她抽出腰間軟劍,劍穗輕晃,藍寶石在黑暗中泛出一點幽光,“你那份賬本若單獨呈上,他說一句‘江湖術(shù)士偽造文書’,皇帝也難定論。何況你出身書院棄子,早被人看作異類?!?/p>
“所以我不能一個人去?!?/p>
“也不能現(xiàn)在去。”她將劍收回鞘中,從袖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這是我從青鋒供奉處借來的‘凝神散’,可掩氣息。你若要遞信,可用錯勁運轉(zhuǎn)心法,讓脈象紊亂如病者,守衛(wèi)不會多查?!?/p>
他盯著瓷瓶看了片刻,伸手拿起,拔開塞子聞了聞,一股清淡藥味鉆入鼻腔?!澳阍鐪蕚淞耍俊?/p>
“昨晚綠林飛鳥傳信,說你在驛館遇警。”她看著他,“我沒等天亮就動身?!?/p>
他沒應(yīng)聲,只把瓷瓶塞回懷里。屋內(nèi)一時安靜,唯有窗外風(fēng)穿過破窗,發(fā)出細微嗚咽。
“你覺得誰能信?”他問。
“禮部侍郎李元安?!卑总拼鸬酶纱?,“他女兒曾在我門下習(xí)劍半年,性情剛直,最恨貪腐。前幾日還問我,為何春狩調(diào)馬數(shù)量遠超往年。”
“這能查嗎?”
“能?!彼c頭,“兵部調(diào)令歸他管一部分,若他起疑,可調(diào)閱馬政檔案。若發(fā)現(xiàn)戰(zhàn)馬來源不明,再與你這箭簇賬目對照,便是第一條鏈?!?/p>
“第二條呢?”
“工部尚書徐正清?!彼f,“他掌管軍械監(jiān)造,若箭簇被偷運出境,必有記錄缺失。他曾與凌虛子論道三日,素來敬重正道之士,未必愿與奸佞同流?!?/p>
陳無涯沉吟片刻:“第三位?”
“都察院御史周懷禮。”白芷聲音壓低,“此人三年前彈劾過戶部郎中貪墨,雖未成功,卻被貶出京城,去年才召回。他對嚴嵩積怨已久,只缺實據(jù)?!?/p>
他緩緩點頭:“三人皆有動機,也有職權(quán)。若他們各自查出破綻,再與我這份拼合……就成了眾口一詞,不再是孤證?!?/p>
“正是?!彼抗馕㈤W,“你只需讓其中一人先動起來。只要有人開始追查,其余兩位必會察覺異樣。官場之中,風(fēng)吹草動皆有回響?!?/p>
“問題是如何讓他們查?!彼吭趬ι?,閉眼思索,“若我直接送信,反倒惹禍。他們?nèi)舨桓医?,或被截獲,全盤皆輸?!?/p>
“那就別送信。”白芷忽然道,“讓他們自己發(fā)現(xiàn)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