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沮陽城外三十里,黑風(fēng)嶺。
時已深秋,塞外的風(fēng)早已褪盡了最后一絲溫和,變得粗糲而寒冷,卷起枯黃的草屑和沙塵,抽打在山巖上,發(fā)出嗚嗚的尖嘯。嶺下背風(fēng)處,一片看似凌亂實則暗藏章法的臨時營地里,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沉默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高順站在一塊巨巖之上,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嶺下聚集的人群。他的面容如同被這塞外的風(fēng)霜再次雕琢過,更顯冷硬。
一隊,兩隊,三隊……四十隊。
最終,在約定的最后時限內(nèi),抵達這代郡黑風(fēng)嶺集結(jié)點的,是四十支小隊。
比他預(yù)想中最壞的情況要好,他原本以為,能有一半弟兄穿越那煉獄般的路途,便已是僥天之幸。但當他真正看到這四十支隊伍,看到每一支隊伍都明顯減員,看到幾乎人人帶傷,看到那些空出來的位置和同伴眼中難以掩飾的悲慟時,一股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感覺依舊攫住了他的心臟。
一千陷陣銳士,出發(fā)時何等雄壯!如今站在這黑風(fēng)嶺下的,僅余七百三十七人!減員超過四分之一!
許多小隊都是慘烈突圍而來,故事大同小異:遭遇小規(guī)模黑山賊潰軍、撞上流竄的胡騎、被地方豪強武裝盤查識破爆發(fā)沖突。
“將軍……”一名副將走上前來,聲音沙啞,臉上多了一道猙獰的新疤,“我們隊……折了五個兄弟。在雁門北面的河谷,撞上了一股鮮卑游騎,為了掩護大隊脫離,王五他們……沒回來。”
高順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副將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走下巨巖,步入人群中。沒有人說話,只有風(fēng)聲和粗重的呼吸。士兵們自發(fā)地讓開一條路,他們看著自己的主帥,眼神里沒有抱怨,沒有恐懼,只有歷經(jīng)血火后的疲憊和一種更加堅定的東西。
高順在一個年輕的士兵面前停下。那士兵左臂用簡陋的樹枝固定著,吊在胸前,臉色蒼白,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
“怎么傷的?”高順問,聲音不高。
“回將軍!摔的!過一道山澗時,索斷了,李頭兒為了推我一把,自己……滑下去了!”年輕士兵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努力憋著,臉漲得通紅。
高順沉默了一下,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巧的、染血的木雕小馬(鬼見愁隘口犧牲老兵之物),塞進那年輕士兵唯一能動的右手里。
“拿著。替他活著,替他多看幾眼這太平世道是怎么來的。”
年輕士兵死死攥住那木雕,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頭里,重重點頭,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卻咬緊牙關(guān)沒發(fā)出一絲聲音。
高順繼續(xù)往前走,逐一查看傷情,偶爾停下,聽幾句簡短的匯報。他沒有多說安慰的話,陷陣營不需要空洞的安慰。他的存在,他那依舊沉穩(wěn)如山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最好的強心劑。
清點完畢,損失統(tǒng)計也大致清晰。高順回到巖石上,目光再次掃過全場。
“弟兄們?!彼穆曇舯伙L(fēng)送出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們,穿過來了?!?/p>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許多人紅了眼眶。這一路,是用命鋪過來的。
“折了二百六十三位兄弟?!备唔樀穆曇舫镣矗瑓s異常冷靜,“他們的血,不會白流。這筆賬,有人要還。但現(xiàn)在,我們的使命還沒完成?!?/p>
他抬起手,指向東北方向:“薊城,就在那個方向。劉幽州還在等著我們。休整一夜,處理傷口,補充體力。明日拂曉,出發(fā)!”
“諾!”七百多條漢子壓抑著低吼回應(yīng),聲音匯聚在一起,竟暫時壓過了呼嘯的寒風(fēng)。
就在高順他們于黑風(fēng)嶺舔舐傷口、積蓄力量的同時,南面的冀州大地之上,一場風(fēng)暴已然驟歇,卻留下了滿目瘡痍和格局的劇變。
鄴城之圍已解。
袁本初不愧是袁本初,在老家被黑山軍于毒部捅了腚眼、幾乎火燒眉毛的絕境下,展現(xiàn)出了一方雄主的狠辣與果決。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師救援,那樣只會被于毒牽著鼻子走,疲于奔命。
他的選擇是——圍魏救趙,攻敵必救!
他親率顏良、文丑等精銳,撇下后方混亂的局勢不顧,以驚人的速度直撲黑山軍于毒部的老巢!同時撒出大量探馬,散布“袁紹大軍已回師,誓要踏平鄴城”的假消息。
于毒正圍著鄴城,搶得盆滿缽滿,眼看這冀州第一大城就要被他這只黃雀啃下一大口,忽然聞聽老家要被偷了,登時就慌了神!鄴城再好,那也是別人的,自己的老窩才是根本啊!更何況,袁紹大軍要回來了?
驚疑不定之下,于毒再也顧不得攻打鄴城,慌忙下令撤軍,急匆匆回援自己的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