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第三年……時光在恐懼和麻木中扭曲前行。
最初的掙扎和罪惡感,在一次次的重復中漸漸被磨平了棱角,沉入一片死寂的泥潭。我像一個被詛咒的木偶,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履行著與魔鬼的契約。挑選“祭品”變得越來越“熟練”。外鄉(xiāng)流落至此、無依無靠的孤女;家中兄弟眾多、少一個也無人在意的貧家女;甚至……是得罪了里正、被暗中排擠的姑娘。每一次,我都精心策劃,利用夜色、偏僻的地點,還有心中那早已冰冷堅硬如鐵石的算計。
我把她們帶到不同的地方:后山廢棄的礦洞、蘆葦叢生的野湖深處、甚至是亂葬崗邊緣一個塌陷的古墓穴……每一次,只要靠近那些陰森之地,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就會如約而至,黑暗深處似乎總有龐大的陰影在無聲地蠕動、等待。每一次,當我把那些鮮活的生命推向那未知的黑暗深淵時,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看她們最后驚恐絕望的眼神,不去聽那短促的嗚咽和隨后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吞咽聲。每一次,當那股冰冷的力量再次注入我的身體,帶來虛假的“青春”活力時,我心底的某個角落,就徹底死去一分。
村里開始流傳起可怕的流言。說這山里有專吃女子的妖怪,說水鬼作祟,甚至有人偷偷議論,是不是當年被沉塘的那個冤死的女人回來索命了。人心惶惶,天一黑,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再不讓年輕女子單獨出門。而我,這個“長生不老”的怪物,在恐懼和疏離的目光中,越發(fā)像個孤魂野鬼。偶爾在渾濁的水面中瞥見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似乎真的停留在了獲救的那個冬天,年輕,卻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
第十年。村東頭柳老三家新買來的童養(yǎng)媳,名叫翠兒。瘦瘦小小,才十四歲,像棵沒長開的豆芽菜,臉色蠟黃,頭發(fā)枯黃,整天低眉順眼地干活,挨打受罵也不敢吭一聲。柳老三嗜酒如命,動輒對她拳腳相加。選她,幾乎沒有任何阻力。一個買來的、無足輕重的丫頭片子,死了,柳老三最多罵罵咧咧幾天,說不定還能訛點“撫恤”錢。麻木的心已經(jīng)激不起任何漣漪,只剩下完成任務(wù)般的冰冷計算。
又是一個沒有星月的夜晚,黑得像墨汁。我熟門熟路地摸到柳老三家破敗的柴房后面,輕易地弄開了那扇腐朽的木門。翠兒蜷縮在角落一堆發(fā)霉的稻草上,似乎睡著了,瘦小的身體在寒冷中微微發(fā)抖。我拿出浸透藥汁的布巾,猶豫了一瞬——她的身形,瘦弱得讓我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瀕死的自己。但僅僅是一瞬,那點微弱的憐憫就被更強大的、對蛇仙的恐懼和對“長生”的麻木渴求碾碎了。布巾捂上去,她只像受驚的小動物般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便徹底癱軟下去。
我扛起這輕飄飄的軀體,像扛著一捆沒有生命的稻草,朝著村外那片早已廢棄的亂墳崗走去。那里有一個塌陷的、深不見底的墓穴,是我早已選定的“祭壇”。夜風嗚咽著穿過亂石和枯草,如同鬼哭。腳下的荒草窸窣作響,每一步都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濃重的、令人作嘔的土腥和腐爛氣息中,那股熟悉的、帶著腥甜和幽蘭味道的氣息,再次從墓穴深處彌漫上來,越來越濃烈,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粘稠霧氣,纏繞在腳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精彩內(nèi)容!
到了。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深不見底。那股腥甜的氣息濃得嗆人,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鱗片在摩擦、蠕動,發(fā)出令人頭皮炸裂的“沙沙”聲。我甚至能感覺到下方深處,那龐大冰冷的存在正散發(fā)著不耐的氣息。
麻木的心湖終于被投入了一顆石子。這是第十個了。十年……整整十個鮮活的生命……我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蛇仙,而是某種遲來的、巨大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間攫住了我。結(jié)束了?這噩夢般的輪回……終于要結(jié)束了?我機械地彎下腰,準備像丟棄垃圾一樣,將肩上這輕飄飄的“祭品”拋入那永恒的黑暗。
“夠了?!币粋€冰冷、滑膩、帶著金屬般質(zhì)感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在我身后響起!
不是在我混亂的腦海里!是真切切地響在這死寂的亂墳崗上!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猛地轉(zhuǎn)過身。洞口邊緣,離我不過兩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一個“人”。
不,那根本不能算是人!
她全身裹在一件寬大得不合體的、像是用最濃重的夜色織就的黑袍里,袍角拖曳在冰冷的荒草和碎石上。兜帽的陰影濃重地覆蓋著她的臉,只露出一個尖俏得過分、毫無血色的下巴,和兩片薄得像刀鋒的嘴唇,唇角微微勾起,帶著一種非人的、極其冷酷的弧度。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皮膚。那裸露在袍袖外的一小截手腕,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近乎半透明的青白色,隱隱能看到皮膚下細微的、如同鱗片紋理般的脈絡(luò)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非人的幽光。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比這亂墳崗的陰風更刺骨百倍,瞬間攫住了我。我踉蹌著后退一步,肩上扛著的翠兒差點滑落,我下意識地又將她抓緊了些,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仙……仙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氣音,“第十個……我……我?guī)砹恕蔽以噲D將她往前送,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木偶。
“呵……”一聲短促的、冰冷的輕笑從那兜帽下溢出。那笑聲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和……一種醞釀了千年的怨毒。
她動了。如同鬼魅般無聲地滑近一步。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腥甜和幽蘭的混合味道,幾乎讓我窒息。
一只同樣青白、帶著鱗片般冰冷質(zhì)感的手,從寬大的黑袍下伸了出來。那手指異常修長,指甲尖銳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尖端,閃爍著幽暗的光澤。它沒有去碰觸我遞過去的翠兒,而是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緩慢,冰涼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輕輕劃過我因恐懼而劇烈跳動的頸側(cè)動脈。
那觸感,像一塊千年寒冰貼上皮膚,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血液。
“十年了……”她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冰冷的氣息噴在我的皮膚上,激起一片寒栗,“年年……如約而至……真是……好一條……忠心的……狗……”
我僵在原地,連顫抖都忘記了,只能驚恐地瞪著她兜帽下那片濃重的陰影。
她的指尖在我的脖頸上流連,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然后,那冰冷的指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移向了我懷中翠兒蠟黃的小臉。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卻讓我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
“你可知……”她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冰錐刺骨,“這些……妙齡處子……她們……都是誰?!”最后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我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看著她,又下意識地低頭看向懷中昏迷不醒的翠兒。那張蠟黃、瘦弱、帶著傷痕的臉,此刻在慘淡的月光下,竟莫名地……讓我感到一絲詭異的熟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寒刺骨的悸動?
黑袍下的“人”猛地揚起頭!兜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掀開!月光終于照亮了她的臉。
青白到透明的皮膚,光滑得沒有一絲毛孔。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卻帶著一種非人的、毫無生氣的僵硬。最恐怖的是那雙眼睛!巨大,狹長,瞳孔不再是暗金,而是燃燒著一種妖異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慘綠色豎瞳!那目光中蘊含的怨毒、悲憤和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我的靈魂徹底焚燒殆盡!
她死死地盯著我,慘綠的豎瞳燃燒著地獄之火,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心臟:“她們……全是……吾之……轉(zhuǎn)世……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