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頭一跳,猛地回頭,看向里屋正在灶前忙碌的妻。她頭上那支唯一的、磨得發(fā)亮的銀簪,是她娘家?guī)淼呐慵蕖N液眍^滾動了一下,一股混合著羞愧和強烈渴望的情緒攫住了我。十貫錢,三壇好酒……我多久沒痛快喝過了?鬼使神差地,我躡手躡腳走過去,趁妻不注意,拔下了那支簪子。冰涼的銀簪握在手里,竟有些燙手。
我將簪子放在《鮫典》那一行字下。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銀簪像是投入水中的鹽塊,無聲無息地融化、消失在那流動的墨跡里。緊接著,沉甸甸的一串銅錢叮叮當當?shù)貜臅撋戏降袈湎聛?,砸在桌面上,不多不少,正是十貫。而那墨跡也悄然變化,變成了「已償」。
那晚,我醉得不省人事。妻沒有說話,只是在我嘔吐時,默默清理了污穢。
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再難合攏。起初只是典當些無關緊要的小物件,換點酒肉錢財。后來,心思就活了。鄰家張二賴子的水田靠著溪邊,肥得流油,我眼熱很久了。夜里,我對著《鮫典》,試探著寫下:「典鄰人張二水田契一份,換鎮(zhèn)西瓦房一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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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鮫典》要求的代價是「爾三月氣力」。代價付出時,我如同大病一場,在床上躺足了三個月,才勉強恢復。而張二家,據(jù)說是因為賭錢,莫名其妙就把田契輸給了鎮(zhèn)上的富戶,那富戶轉頭就把田契和鎮(zhèn)西那座我一直羨慕的青磚瓦房的地契,一起“送”到了我手上。
我搬進了大房子,吃著以前不敢想的珍饈,穿著綢緞衣服。妻卻日漸沉默,她依舊操持著家務,但眼神空蕩蕩的,常常對著窗外發(fā)呆。我有些惱火,卻又心虛,只好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到那本《鮫典》上。
我開始典當更抽象的東西?!傅湟灰拱裁撸瑩Q窺探王員外秘事一樁?!褂谑俏业弥怂`取家產(chǎn)的把柄,成功勒索來百兩白銀?!傅淙瘴队X,換李秀才鄉(xiāng)試策論一篇?!刮肄D手賣給了一個土財主的兒子,又得了一筆橫財。
我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身體也因為這不斷的“典當”而時而虛弱,時而精力過剩,情緒起伏不定。但我停不下來。《鮫典》的力量太迷人了,它讓我這個曾經(jīng)的破落漁夫,擁有了操控命運的快感。
直到一個深夜,我再次翻開《鮫典》,前面的金頁都已黯淡,墨跡顯示「已償」或「不可再典」。我的心跳莫名加速,手指顫抖著,捻開了最后一頁。
這一頁的材質與其他不同,是一種暗沉的,仿佛凝固的血液般的深褐色。上面的字,也不是流動的墨色,而是干涸的、黑紅色的筆觸,深深陷在紙頁里:
「欲典無窮富貴,萬世榮華,需獻至親眼眸一雙。」
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guī)缀跄貌蛔 鄂o典》。無窮富貴!萬世榮華!這八個字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響,震得我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但后面那條件……至親眼眸一雙?
我猛地抬頭,目光穿透虛掩的房門,落在外面堂屋里,正就著一盞如豆油燈縫補衣裳的妻。她低著頭,脖頸纖細脆弱,側影在墻上投下放大的、微微搖晃的影子。至親……這里除了她,還有誰?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與那熾熱的貪婪交織在一起,瘋狂地撕扯著我。那雙總是溫順低垂的眼睛……挖出來?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行!那是跟我吃了這么多年苦的妻!
可……無窮富貴?。∪f世榮華!再也不用典當,再也不用付出任何代價,擁有幾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
我像著了魔,渾渾噩噩地走到后院,打了一盆冰涼的水,把臉埋進去,試圖讓自己清醒。水冷得刺骨,卻澆不滅心頭那團邪火。我走到磨刀石旁,拿起那把有些日子沒用的柴刀,下意識地開始磨。嚯——嚯——嚯——單調刺耳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出老遠,仿佛在磨礪我內(nèi)心最陰暗的念頭。刀刃在月光下漸漸泛起冷冽的青光,映出我扭曲的臉。
我不知道磨了多久,直到刀刃鋒利得可以吹毛斷發(fā)。我握著刀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堂屋走去。
油燈的光暈下,妻還在縫補,姿態(tài)一如既往的寧靜。我一步步走近,腳步聲在空曠的屋里顯得格外沉重。她似乎沒有察覺,直到我走到她面前,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她終于停下了手中的針線,緩緩地抬起頭。
沒有預想中的恐懼,沒有驚疑,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她看著我,看著我局促不安握在身后的手,看著我省略了所有過程的掙扎與丑態(tài),忽然,嘴角輕輕一勾,露出了一個極淡、極詭異的笑容。
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憐憫,甚至……一絲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