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縮在墻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和冷汗混在一起,流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無邊的恐懼和負(fù)罪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是我,是我引來了姽婳,是我喝了那些粥,害了柳丫,現(xiàn)在又……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聲響都停止了。
黑暗中,只有爹粗重的喘息聲。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爹在拖著什么沉重的東西。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血紅色的月光涌了進(jìn)來,照亮了門口站著的爹。他背對著光,臉上身上都是深色的、黏膩的污跡,看不清楚表情。他手里拖著一個巨大的、用娘的舊衣服胡亂包裹起來的包袱,那包袱還在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什么。
他踉蹌著走到門口,把那個包袱推了出去。
“仙姑……您要的……‘干凈’的……”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非人的顫抖。
門外,靜悄悄的。
過了一會兒,那飄忽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滿足的嘆息:“嗯……是‘干凈’的……”
接著,是拖動?xùn)|西的聲音,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血紅色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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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門檻上,頭深深埋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我蜷在墻角,一動不動,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崩塌、碎裂,只剩下無邊的、血一樣的紅。
天,快亮了。
爹癱在門檻上,那嗚咽聲不像是從人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倒像是破了洞的風(fēng)箱,嘶啞,空洞,帶著血沫子。屋子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甜腥的鐵銹氣,混著泥土和某種腐爛物的味道,直沖腦門。我蜷在墻角,手腳冰涼,連牙齒打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殼子,還有眼眶里燒灼般的干澀。
天邊那輪血月,顏色似乎更深了,像一只凝固的血瞳,死死盯著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屯子里死寂一片,連往常夜里最鬧騰的野狗都沒了聲響。
爹在地上不知癱了多久,直到那血月漸漸淡去,天光泛起了魚肚白,一種灰蒙蒙的、毫無生氣的白。他動了動,像一具提線木偶,極其緩慢地,用手撐著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手上,前襟上,全是深褐色的、已經(jīng)半凝固的污跡。他看也沒看我,眼神直勾勾地越過我,落在空無一物的土墻上,那眼神里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悲傷,沒有恐懼,甚至連麻木都沒有,只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踉蹌著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從頭澆下。水混著污跡流下來,在他腳下匯成一小灘暗紅的泥濘。他重復(fù)這個動作,一遍,兩遍,三遍……直到身上的顏色淡去,只剩下濕漉漉的水痕和一股更濃重的、混雜了水汽的腥味。
然后,他開始收拾屋子。把打翻的桌椅扶正,把散落的東西歸位。他動作機(jī)械,精準(zhǔn),沒有一絲多余。他拾起娘常坐的那個小馬扎,看了看,然后走到灶膛邊,毫不猶豫地把它塞了進(jìn)去,劃亮了火鐮。
橘紅色的火苗騰起,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頭,發(fā)出噼啪的輕響?;鸸庥持脒吥槪靼挡欢?。他就那么站著,看著那馬扎在火中變形,碳化,最終化為一小堆灰燼。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背對著我,啞著嗓子說了第一句話,聲音粗糲得像砂紙磨過石頭:
“收拾東西。天亮,就走?!?/p>
走?去哪兒?這吃人的靠山屯外面,不還是一樣的荒年,一樣的死路?可我一個字也問不出來。我的舌頭好像也跟著娘和柳丫一起,被拖進(jìn)了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我們幾乎沒有東西可收拾。幾件破舊的衣裳,一小袋早就見底的、摻了沙子的麩皮,還有爹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一把生銹的柴刀。他把柴刀別在腰后,用衣裳下擺蓋住。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天已經(jīng)亮了。屯子里靜得可怕,仿佛一夜之間,所有的活物都死絕了。往常這個時候,該有早起撿糞的老人,或是去井邊打水(如果能打到水的話)的婦人,可現(xiàn)在,目光所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一絲炊煙也無。
我們踩著濕滑的泥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屯子外走。路過那口古井時,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井口黑黢黢的,那些枯藤在晨風(fēng)中微微晃動,像是什么東西殘留的觸須。井沿上,似乎有幾道新鮮的、濕漉漉的拖拽痕跡,一直延伸到井口的黑暗里。
爹也停下了,他盯著那口井,眼神復(fù)雜地變幻著,最后歸于一片沉沉的死水。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拉了我一把,幾乎是拖拽著我,快速離開了井邊。
走出屯子口,回頭望去,靠山屯蜷縮在灰蒙蒙的晨霧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塋。
我們沿著干涸的河床往前走,爹走在前頭,步子又急又沉。我跟在后面,腿腳發(fā)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陽光漸漸烈了起來,明晃晃地照在龜裂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發(fā)花??晌矣X得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