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我的“新娘”——她穿著一身極盡繁復(fù)奢華的大紅嫁衣,金線繡出的鳳凰在慘淡燭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裙裾長長地鋪展在冰冷的地面上。頭上覆著厚重的紅蓋頭,遮住了一切面容。唯一露出的,是一雙搭在膝蓋上的手。十指纖纖,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潔,在紅袖的映襯下,美得驚心動魄,卻又透著一股非人的、玉石般的冰冷質(zhì)感。她靜靜地坐著,紋絲不動,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血色玉人。
老仆將我引到新娘旁邊,一股無形的力量迫使我坐下。身體僵硬,血液似乎都已凍結(jié)。
儀式開始了。沒有司儀高亢的唱喏,沒有賓客虛假的喧嘩,只有一片死寂。老仆像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動作僵硬地開始履行程序。它不知從哪里端來兩杯酒,渾濁的液體在慘白的燭光下泛著可疑的微光。它將那冰冷沉重的酒杯塞進我的手中。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
“一拜天地——”那沙啞干澀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大堂里突兀響起,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
我全身的骨頭都在抗拒,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著逃離,然而身體卻完全背叛了意志,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操控著,僵硬地彎下腰,對著門外那無星無月的漆黑夜空深深拜了下去。屈辱和恐懼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住我的心臟。
“二拜高堂——”再次被那股蠻橫的力量壓著轉(zhuǎn)向,對著空無一物的上首兩張同樣覆蓋著厚厚灰塵的雕花座椅,深深拜伏。拜的是誰?是早已化為枯骨的狐妖祖先?還是這吞噬一切的荒山古宅?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爬升。
“夫妻對拜——”我如同生銹的機械,咯吱作響地轉(zhuǎn)過身。隔著那層厚重的、仿佛浸透了血的紅布,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穿透而來。冰冷,審視,帶著一種非人的穿透力。我的頭被那股力量強行按下,與新娘微微前傾的頭在咫尺之間交錯而過。那一瞬間,蓋頭下似乎飄來一絲極其幽冷的氣息,拂過我的頸側(cè),激起一片細密的寒栗。
“禮——成——”最后兩個字如同喪鐘敲響。老仆那枯瘦的手伸了過來,指甲泛著青灰的光,就要去掀那新娘的蓋頭。
“且慢!”一個清冽如冰泉相激、卻又帶著不容置疑威儀的女聲,驀然從蓋頭下響起。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古宅的死寂,清晰地送入我耳中,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玉石相撞般的質(zhì)感。老仆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到,猛地一顫,僵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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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蹦锹曇粼俅雾懫?,平靜無波,卻蘊含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佝僂的老仆渾身一抖,面具眼孔后的幽光急速閃爍了幾下,竟真的順從地、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重新融入大堂深處更濃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我僵在原地,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那蓋頭下的存在,竟能如此輕易地喝退那詭異的老仆?
一雙蒼白的手緩緩抬起,動作優(yōu)雅得近乎儀式,輕輕搭在了那遮天蔽日的紅蓋頭邊緣。我的呼吸驟然停滯,眼睛死死盯住那雙手。恐懼與一種病態(tài)的好奇激烈交戰(zhàn)。終于,那雙手微微用力,向上掀開——
時間仿佛凝固了。紅布滑落,燭光搖曳著,終于照亮了那張臉。
沒有想象中猙獰的狐面,沒有獠牙,沒有獸毛。那是一張足以傾城的臉。肌膚是終年不見陽光的冷玉般的白,細膩得沒有一絲瑕疵。眉如遠山含黛,斜飛入鬢。鼻梁挺秀,唇色是極淡的櫻粉,薄而潤澤。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并非獸類的豎瞳,而是形狀極美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眸色卻是一種極深、極沉的墨黑,如同吸納了所有光線的古井,深不見底。
燭光落在那深潭般的眼底,竟映不出一絲光亮,只有一片純粹、幽冷的黑。美得驚心動魄,美得毫無人氣,美得像一尊從千年寒冰里鑿出的玉像。她靜靜地望著我,那深不見底的黑眸里,沒有絲毫新嫁娘的羞怯或喜悅,只有一片亙古不變的冰冷審視,以及一種……仿佛穿透了漫長時光的、無法言喻的疲倦。
“夫…君?”她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笑意的弧度,聲音依舊清冽,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這稱呼,倒是新鮮。”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針,細細密密地刺探著我每一寸表情,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
我喉頭干澀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荒誕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織在一起,幾乎將我撕裂。眼前這玉雕般的美人,就是那只染血的赤狐?是這恐怖婚宴的新娘?是掌控我生死的妖物?
她并未在意我的失語,目光緩緩掃過這破敗陰森、燭火搖曳如同鬼域的正堂,那雙深潭般的黑眸里,終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沉淀了千年的塵埃被微風(fēng)拂動了一瞬,隨即又被深不可測的幽暗吞沒。
“隨我來?!彼酒鹕恚蠹t嫁衣拖曳在積滿灰塵的地面上,竟未沾染分毫。姿態(tài)從容而疏離,如同巡視自己早已遺忘的領(lǐng)地。
我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麻木地跟在她身后。穿過空曠得回聲四起的前廳,走過幽暗曲折、彌漫著濃郁霉味的回廊。廊外是荒蕪破敗的庭院,枯死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著嶙峋的假山,一株巨大的老槐樹扭曲著枝干,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如鬼爪的陰影。她推開了回廊盡頭一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雕花木門。
一股陳舊的、混合著淡淡藥草和某種冷冽異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內(nèi)陳設(shè)古雅,卻異常潔凈,與外面宅邸的破敗腐朽格格不入。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青瓷花瓶,甚至還有一架蒙塵的琴。她走到窗邊,那里擺放著一盆奇異的植物,葉片細長如劍,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墨綠色,脈絡(luò)里仿佛有暗色的流光在緩慢涌動。她伸出那玉白的手指,指尖輕輕拂過一片葉子的邊緣。
“此乃——幽曇,只生于極陰寒的幽冥隙地,百年方得一片新葉?!彼⑽椿仡^,聲音清冷,如同冰珠落在玉盤上,“能固魂聚魄,續(xù)命于將絕之時。”指尖拂過之處,那墨綠色的葉片似乎微微亮了一瞬,旋即又黯淡下去。
我心頭猛地一震,驟然想起當日山中所救那只赤狐腿上猙獰的傷口。難道…難道它盜取此物時被守護的兇獸所傷?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又被巨大的不安淹沒。她為何告訴我這些?
“你…究竟是誰?”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墨黑的眸子凝視著我,深不見底:“名姓,不過符號。你只需記住,”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的審視,“你是我選中的夫婿。在這座宅子里,無人能傷你性命?!边@話語里并無溫情,只有一種冰冷的宣告,一種對“所有物”的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