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聲非男非女,似遠似近,像是從窗外荒蕪的田野里傳來,又像是直接響在我的耳朵眼里,縹緲空靈,卻帶著一種鉆心刺骨的寒意,聽得人汗毛倒豎。
阿囡嚇得大哭起來。我強撐著膽氣,舉著那一點可憐的紙媒光,沖到窗邊朝外望去。外面月黑風高,樹影亂舞,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哭聲卻更加清晰了,還夾雜著某種類似指甲刮擦木板的“窸窣”聲,就在門外!
我猛地拉開門栓,一股冷風倒灌進來,幾乎吹熄我手中的紙媒。門外空無一人,只有地上……散落著幾片枯黃的、紙錢似的碎紙。
那一夜,我和阿囡蜷縮在里屋的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在無邊的黑暗和那斷斷續(xù)續(xù)、催魂似的哭聲中瑟瑟發(fā)抖,熬到天際泛白。
父親是清晨回來的,滿臉疲憊。他推開堂屋門的瞬間,腳步就釘在了原地。他甚至不用看那燈盞,屋里的死寂和冰冷的黑暗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他的臉一下子灰敗下去,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氣神,踉蹌著撲到桌前,手指顫抖地撫過冰冷僵硬的燈盞,喉嚨里發(fā)出一種類似絕望野獸般的嗚咽。
“爹……我……”我跪倒在地,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昨夜的情形。父親沒有罵我,也沒有看我。他只是癡癡地看著那盞熄滅的燈,眼神空茫,仿佛透過它,看到了某種無可挽回的、恐怖的未來。
厄運,從那天起,便像跗骨之蛆,牢牢纏上了我們家。先是父親一病不起。不是尋常的病痛,而是急速的衰敗。他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胡話連篇,眼神渙散,仿佛魂靈正一點點被從軀殼里抽走。請來的郎中都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開的藥石罔效。
家里開始出現(xiàn)種種無法解釋的怪事。夜半時分,總能聽見堂屋里有細碎的腳步聲來回踱步,像是祖父在世時沉思的模樣。有時夜深人靜,會突然聽見清晰的嘆息聲,就響在枕邊。更可怕的是那面母親留下的菱花銅鏡,阿囡有一次驚恐萬狀地告訴我,她在鏡子里看到一個穿著舊式嫁衣、臉色慘白的女人在對她笑!
家里僅有的幾只雞鴨一夜之間全部暴斃,脖子上留著烏黑的手指印。灶房里的食物常常莫名腐爛變質(zhì)。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是腐朽草木混合著廉價胭脂的怪異香氣,總在不經(jīng)意間竄入鼻腔。
鄰里間開始流傳閑言碎語,說我家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昔日時常登門的鄉(xiāng)親漸漸疏遠,我家仿佛成了一座被隔絕的孤島,浸泡在恐懼和絕望的泥沼里。
阿囡變得驚懼膽小,夜里常從噩夢中尖叫驚醒,人也日漸消瘦蒼白。我一邊要照顧病重的父親,一邊要安撫受驚的妹妹,還要承受那無時無刻不在的、來自看不見的存在的精神折磨,幾乎要被逼瘋。
我必須做點什么。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家徹底破碎、消亡。我想起了祖父。他一定知道這燈的來歷和重要性!我開始發(fā)瘋似的翻檢祖父的遺物,期望能找到一絲半縷的線索。父親舊箱籠的最底層,被我翻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木匣。
匣子里沒有重啟古燈的方法,只有一沓發(fā)黃的信紙,和一枚通體溫潤、雕刻著奇異符號的玉佩。信是祖父的筆跡,寫給他一位姓殷的故友,信中語焉不詳,只反復提及“約定”、“期限”、“債孽”、“鎮(zhèn)壓”,字里行間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愧疚和一種決絕的意味。其中一頁,潦草地寫著一行字:“倘有萬一,燈焰寂滅,唯尋西山之巔,黑水之畔,殷氏后人或有一線之機……”
西山!黑水!我知道鎮(zhèn)子西面三十里外有座荒山,當?shù)厝朔Q之為西山,山腳下確實有一條因為富含礦物而看起來黝黑的溪流!
這或許就是唯一的生路!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將父親和阿囡托付給一位還算膽大的遠房嬸子暫時照看——盡管她接下這差事時臉色發(fā)白——我揣上那枚玉佩和信紙,背起干糧,在父親昏睡的床前磕了三個頭,毅然踏入了那片未知的、據(jù)說有山鬼精怪出沒的荒山野嶺。
山路崎嶇難行,荊棘遍布。林中霧氣彌漫,終年不散,四周寂靜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偶爾傳來的一聲鳥啼或獸嚎,都驚得我心頭狂跳。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恐懼。
我不敢停歇,憑著一股救家的執(zhí)念拼命趕路。餓了啃冷硬的干糧,渴了喝幾口山泉水。夜晚就找個避風的山坳,生起一堆篝火,握著砍柴刀背靠巖石淺眠。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冷,各種奇怪的聲響不絕于耳,總覺得黑暗中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視著我。
小主,這個章節(jié)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后面更精彩!
第三日上,我按照信中模糊的指示,沿著那條黝黑如墨的溪水向上游跋涉,終于在一處極其隱蔽的山坳里,發(fā)現(xiàn)了幾間幾乎與山石融為一體的簡陋石屋。
屋前站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女子,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裙褂,身形瘦削,背影卻挺得筆直。她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到來,緩緩轉(zhuǎn)過身。
她的面容很年輕,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風霜之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極其明亮清澈,像是能看透人心,又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悲歡離合。她看著我,目光里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淡淡的、悲憫的了然。
“你來了?!彼_口,聲音清冷如山泉,“我姓殷?!蔽覔渫ㄒ宦暪虻乖诘?,連日來的恐懼、委屈、絕望瞬間決堤,泣不成聲地講述家中發(fā)生的巨變,顫抖著掏出那枚玉佩和祖父的信。
她接過玉佩,仔細摩挲著上面的紋路,良久,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斑@盞燈,原名并非‘守夜燈’,它叫‘誓約燈’。”她的話語將我?guī)胍欢螇m封的往事,“它鎮(zhèn)壓的,也并非什么兇煞邪祟?!?/p>
她的目光投向遠山,故事緩緩流淌而出。原來,祖父年輕時曾與這位殷姑娘的祖母——一位精通古老巫祝之術的女子——有過一段深情。卻因家族阻撓、世事變遷,未能相守。
分離前,兩人以魂火為引,精血為誓,共同點燃了這盞燈,立下盟約:燈焰不滅,情誼永存,彼此血脈后代當相互扶持,永不相負。若一方背誓或燈盞無故熄滅,則契約反噬,背誓一方或?qū)亩蚺R頭。
后來,祖父遵從家族安排,娶了我祖母,離家經(jīng)商,再也未曾回去。他始終心懷愧疚,深知自己辜負了誓約,又恐反噬應驗在家人身上,便將此燈奉于家中,日夜看守,試圖以這種方式彌補和鎮(zhèn)壓,將那“燈熄人亡”的警告扭曲傳承下去,卻對真正的誓約閉口不提。
“燈焰需以立約人的誠念與情誼為燃料,而非尋常脂膏。你祖父離去后,我祖母憂思成疾,臨終前將一縷殘魂執(zhí)念附于燈上,既是守望,亦是無聲的詰問?!币蠊媚锏穆曇羝届o無波,卻帶著穿透歲月的蒼涼,“如今燈滅,并非外力所致,是那支撐它的最后一絲執(zhí)念,歷經(jīng)數(shù)十載光陰消磨,終于在中元節(jié)陰氣沖擊下,徹底消散了。那夜的哭聲、異象,非是邪祟作祟,是我祖母殘留世間的最后一點痕跡,在徹底湮滅前發(fā)出的悲音。它對你們并無惡意,只是……不甘散去罷了?!?/p>
我聽得目瞪口呆。原來困擾我們家的,竟是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深情與辜負,一個跨越生死的沉重誓約!
“那……那我父親的重病……”“誓約反噬。燈在,約存,雖心有虧欠,尚有一線維系。燈滅,約毀,反噬立至,應在了血脈至親身上?!币蠊媚锏哪抗饴湓谖夷樕?,“要救你父親,重啟此燈是唯一之法。但再次點燃它,需要的不是脂膏,而是新的誓約,足以彌補舊憾、獲得寬恕的真誠愿力?!?/p>
她頓了頓,眼神復雜:“你需要取得我祖母殘留于世的一件信物——她生前最愛的一支銀簪,就葬在西山背陰處的亂葬崗中。然后,于滿月之夜,在我祖母墳前,以你之血為引,重立誓約,承諾你家世代銘記此約,永不再負。若她泉下有知,肯予寬宥,燈便可重燃,反噬自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