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8章 鹽女詛（第2頁）

“海生啊，”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有些東西，是從海里來的，終究……是要回到海里去的。”他不再看我，只盯著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月亮……那是海里的時辰?！焙竺娴脑?，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只剩下煙鍋里那點不安分的紅光，在寂靜里詭異地閃爍著。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下流淌了幾年。直到那個冬天，阿鹽毫無預(yù)兆地垮了。她像一尊被海水侵蝕了千年的石像，無聲地碎裂。原本就蒼白的皮膚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人色，變得像陳年的鹽塊一樣灰敗、易碎。她整日整夜地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蓋著最厚的棉被也無濟于事，身體里仿佛源源不斷地滲出刺骨的寒意。那寒意帶著濃重的咸腥，彌漫在整個屋子里。

請來的郎中搖著頭走了，留下幾副苦得發(fā)澀的藥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絲漣漪。阿鹽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眼神也渙散了，偶爾清醒，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會死死地盯住我，里面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絕望。

那一天終究來了。窗外的天色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著低矮的屋檐。阿鹽忽然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冰錐，那股寒意直刺進我的骨髓。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像離水的魚，翕合了好幾次，才擠出一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又帶著驚心動魄力量的聲音：“海生……聽好……”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結(jié)的喉嚨里艱難地刮出來，“我……死后……用鹽……厚厚的鹽……裹住我全身……一點縫隙……都不要留……”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的皮肉里，“然后……沉?！恋阶钌睢钌畹暮５兹ァ?/p>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深處那兩點墨黑像是要燃燒起來，死死地烙在我臉上：“記?。∫欢ā梁?！否則……否則……”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像破敗的風(fēng)箱，“否則……整個村子……都要……陪葬！一個……都活不成！”

話音未落，那死死攥著我的力道驟然消失。阿鹽的手頹然滑落，砸在冰冷的炕沿上，發(fā)出沉悶的輕響。她那雙瞪得滾圓的眼睛，至死也沒有閉上，空洞地望著低矮漆黑的屋頂，里面凝固著無邊無際的、咸澀的恐懼。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味，瞬間充滿了整個屋子，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冰冷的炕沿。阿鹽臨終前那恐懼到扭曲的面孔，那耗盡生命喊出的惡毒詛咒，像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我的腦子里。用鹽裹尸，沉入深?！闪宋椅ㄒ荒茏プ〉木让静?。

爹娘和叔伯們聞訊趕來，擠滿了狹小的屋子。當(dāng)我把阿鹽最后的遺言，連同那可怕的詛咒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時，屋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濃重的咸腥味混雜著死亡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沉海？”爹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這天氣……這天氣……”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窗外。

天，不知何時徹底變了臉?？耧L(fēng)在屋外瘋狂地嘶吼、咆哮，像無數(shù)冤魂在拍打著門窗。厚厚的烏云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低得仿佛隨時要砸下來。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噼里啪啦砸在屋頂和窗欞上，又急又密。遠處傳來沉悶的、令人心悸的轟鳴，那是海浪撞擊礁石的咆哮，一聲比一聲暴烈。

“不行！”一個叔伯猛地吼出來，臉漲得通紅，“這風(fēng)浪！出去就是送死！船都得碎在礁石上！”

“可……可阿鹽她……”我喉嚨發(fā)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說……”

“她說？她說就是真的？”另一個聲音粗暴地打斷我，帶著壓抑不住的恐懼和煩躁，“一個死人！一個從海里撈上來的怪女人！她的話能信？誰知道她是什么鬼東西變的！指不定就是想把我們?nèi)_到海里去喂魚！”

“夠了！”爹猛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油燈跳了一下，昏黃的火苗劇烈搖晃，把他鐵青的臉映得更加陰郁。他掃視著屋里一張張驚惶、恐懼、寫滿不信任的臉，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復(fù)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痛楚，有掙扎，最終只剩下一種疲憊的決斷。“人死……入土為安。后山……找個地方，埋了吧。就今晚！趁著雨還沒徹底下來！”

“爹！”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失聲尖叫起來，“不行！阿鹽說了要沉海！她會……”

“住口！”爹厲聲打斷我，眼神像刀子，“你還嫌不夠亂嗎？你想讓全村人都跟著擔(dān)驚受怕？聽我的！埋了！立刻！馬上！”

他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我最后一點抵抗的力氣。絕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我。在幾個叔伯沉默而利落的動作中，阿鹽冰冷僵硬的尸體被草草卷進一張破舊的草席里。沒有鹽，什么都沒有。他們抬著她，沉默地走向后山那片亂石嶙峋、荊棘叢生的荒地。鋤頭和鐵鍬撞擊石塊的聲音在狂風(fēng)的嗚咽中斷斷續(xù)續(xù)，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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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個孤魂野鬼，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冰冷的雨水混著淚水糊了滿臉，又苦又澀。雨水沖刷著那個新堆起來的、小小的土包，泥土很快變成骯臟的泥漿。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順著脖子往里灌，凍得我牙齒咯咯打顫。我望著那個小小的墳包，阿鹽最后那雙瞪圓的、充滿無盡恐懼的眼睛和那句惡毒的詛咒，如同鬼魅般在我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像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

“阿鹽……對不起……”我的聲音淹沒在呼嘯的風(fēng)雨里，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雨下了一整夜，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沖刷干凈。第二天清晨，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陰沉得如同扣著一口巨大的鐵鍋。

天剛蒙蒙亮，一聲變了調(diào)的尖叫就劃破了小村的死寂，那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恐。

“水！井水！井水不對了！”

是隔壁的六嬸。她披頭散發(fā)地從自家灶房沖出來，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著渾濁的液體。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把碗舉到聞聲趕來的眾人面前：“咸！齁咸！像灌了一口海水！”

恐慌像瘟疫一樣瞬間蔓延開來。人們紛紛涌向村中唯一的那口老井。我爹擠在最前面，用吊桶費力地打上來一桶水。渾濁的水在桶里晃動。他顫抖著用手指沾了一點，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隨即整張臉都扭曲了，猛地呸呸吐起來：“咸！苦咸！不能喝了！這水不能喝了！”

人群炸開了鍋?？謶值淖h論聲嗡嗡作響，像無數(shù)只受驚的蒼蠅在盤旋。

“怎么回事？井水怎么會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