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45章 紙衣（第3頁）

這一次，墳前不再空蕩。那女子穿著我做的華美紙嫁衣，正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候多時。她的身后，影影綽綽，似乎立著許多模糊不清的黑影，陰冷的氣息比上次更重。

她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哀傷，有怨恨，竟還有一絲……憐憫。

“看來，您想起來了。”她輕聲道?！笆悄恪蔽液韲敌忍穑瑤缀跽f不出話，指著她，手指顫抖，“你是……阿月的……”

“我是她用命換回來的?！迸咏財辔业脑?，眼中血淚滑落，“也是替你活在煉獄里的！”

她猛地撕開華麗的紙嫁衣前襟！那下面，沒有肌膚，沒有血肉，只有一片不斷蠕動、翻滾的濃稠黑影，無數(shù)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發(fā)出無聲的尖嘯！

“你看，這就是你欠下的債！一村人的怨念，都縫在我的魂體里！日夜啃噬！”她聲音凄厲起來，“那場屠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是邪術(shù)獻祭！而你，唯一幸存的孩子，你以為你是僥幸？是因為你妹妹阿月，她自愿穿上這紙衣，代你受了這永世禁錮之苦！”

我如遭雷擊，癱軟在地。童年的模糊記憶瞬間清晰——歹人猙獰的笑臉、父母將我塞進地窖、妹妹被強行拉走時看向我的最后一眼、還有那件她被逼穿上的、粗糙的白色紙衣……

原來，我?guī)资甑陌卜€(wěn)人生，是妹妹用永世不得超生換來的！那女子合攏衣襟，掩去那可怖的景象，聲音恢復(fù)了冰冷：“新月碑下，壓著的就是你妹妹阿月殘存的魂靈。我因你的血而短暫蘇醒，借這紙衣顯形，但驚動了當(dāng)年的施術(shù)者。他們即將歸來，要徹底煉化我們，收取‘果實’。”

她指著陶罐里的童裝紙衣：“這是‘因’。你身上，流著村人的血，是唯一的‘引’。明夜子時，他們必會來找你。要么，你被他們抓去，魂飛魄散，我們也一同湮滅。要么……”

她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你穿上它。”我駭然看著罐中那件發(fā)黑發(fā)硬、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小小紙衣?！按┥纤瓡鯓?？”

“它會暫時蒙蔽他們的感知，讓你看起來如同我們的一員?！彼壑新舆^一絲奇異的光，“然后，我?guī)闳バ略卤拢娔忝妹米詈笠幻?。之后……或許有一線生機，能讓我們一同解脫?！?/p>

這是唯一的生路嗎？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我看著眼前這紙衣女子，她是我妹妹的恩人？還是怨念的集合體？她真的想解脫，還是想拉我一同永墮地獄？

子時的梆聲從遙遠的城鎮(zhèn)傳來，飄渺不清。墳地四周的黑影開始躁動，陰風(fēng)卷起枯葉，發(fā)出嗚咽般的嘯聲。

沒有時間猶豫了。我伸出手，顫抖著，觸向那件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心跳的—童年紙衣。

我觸到了那件童裝紙衣。指尖傳來的并非粗陶的冷硬，而是一種……蠕動的陰寒。像觸碰一塊被月光曬透后又浸入冰泉的活物皮革。它極小，分明是給五六歲孩童的尺寸，在我掌中蜷縮著，散發(fā)出陳年血垢、濕土和某種無法言喻的、屬于“湮滅”本身的氣味。

“穿上它?！奔堃屡拥穆曇舨辉佥p柔，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尖利，她身后的黑影躁動得更厲害了，仿佛隨時會撲上來。

我如何能穿上？這尺寸……念頭剛起，那件發(fā)黑發(fā)硬的小紙衣竟在我手中自行舒展、延展，如同被吹脹的皮囊，瞬間變得足以容納一個成人。它攤開著，袖口和下擺空蕩蕩地飄浮，等待著一個軀體填入。前襟處，深褐色的污漬構(gòu)成一個模糊的、扭曲的圖案，像一張哭泣的鬼臉。

沒有退路了。背后的黑暗中，我感覺到無數(shù)道冰冷的目光鎖定了我，空氣粘稠得如同浸透了血。我顫抖著脫下自己的外衣，將手臂伸入那冰滑的紙袖。觸體的瞬間，我?guī)缀跫饨谐雎暋?/p>

那不是布料的摩擦，而是無數(shù)細密的、冰冷的“觸碰”，像有看不見的冰冷小舌在舔舐我的皮膚，又像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尖輕輕抵住，隨時準備刺入。紙衣自動貼合，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我的軀干、手臂、雙腿。它沒有重量，卻帶來一種無法形容的窒息般的壓迫感，仿佛我不是穿上了一件衣服，而是被另一個冰冷的、充滿怨念的生命體吞沒了。

視野開始變化。周圍的景物蒙上了一層昏黃扭曲的濾鏡，像是透過一層油污的琥珀看世界。紙衣女子的身影變得愈發(fā)清晰，她身上那件華美嫁衣的每一根金線都在灼灼燃燒，而她身后那些黑影，則顯露出了模糊的五官——扭曲、痛苦、充滿了無盡的饑渴?？諝庵酗h蕩起細微的、連綿不絕的哀哭聲，直接鉆入腦髓?！白撸　奔堃屡右话炎プ∥业氖滞?。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大得驚人。

她拉著我，不是走向孤墳，而是徑直撞向那座刻著新月的石碑！我下意識地閉眼，等待碰撞的劇痛。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一陣徹骨的冰寒掠過全身，仿佛穿透了一層冰冷的水幕。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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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絕非墓穴之下。沒有泥土，沒有棺槨。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灰霧彌漫的荒原。天空是壓抑的昏黃色，沒有日月星辰。腳下是干裂的黑色土地，零星生長著枯槁扭曲、沒有葉片的怪樹。遠處，灰霧深處，隱約可見許多低矮破敗的、類似村莊廢墟的輪廓，死寂無聲。

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比我身上紙衣更濃烈的絕望和死寂。

“這里是‘間隙’，”紙衣女子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生與死之間，被遺忘之物的滯留之地。新月碑是一個入口?！?/p>

她身上的嫁衣光芒在這里黯淡了許多，但依舊醒目。她松開我的手，指向灰霧深處一個方向：“她就在那邊。一直等著?！?/p>

我跟在她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色的荒原上。身上的童裝紙衣不斷傳來那些細微的冰冷觸感，仿佛在吸收此地的陰寒。那哀哭聲更清晰了，似乎就縈繞在我耳邊，有時像無數(shù)人的嗚咽，有時又凝聚成一個細弱的、持續(xù)的童音，呼喚著一個我?guī)缀踹z忘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