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十年前,大旱饑饉的村莊,村民們?yōu)榍蠡蠲质沉思漓牒由竦陌佐~。只有“我”因故未曾下咽。隨后,可怕的詛咒降臨,食魚者皆身覆鱗片,七日內(nèi)化為白骨,唯“我”幸存。十年后,“我”重返故里,在老屋的塵埃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母親的日記,揭開了那個驚悚夜晚后被刻意掩埋的、關(guān)于“幸存”的真相——原來,那場詛咒,無人能夠逃脫,所謂的幸存,不過是父母以另一種更沉默、更絕望的方式,替“我”承擔(dān)了代價。而那條白魚的怨念與河神的秘密,至今仍在村中的陰影里,等待著最終的了解。
正文
我們村,是被那條叫做白龍河的河水養(yǎng)活的。河水好的年景,水是活的,泛著粼粼的波光,繞著村子溫柔地走,潤著兩岸的田。女人們在河邊的青石上捶打衣裳,棒槌起落間,濺起的水珠子都帶著鮮活氣。可要是遇上旱年,比如十年前那樣的大旱,河就死了。水一寸寸瘦下去,露出底下發(fā)黑皴裂的河床,像一道丑陋的疤,死死地貼在村子焦渴的喉嚨上。那一年,日頭毒得能烤干人骨髓里最后一點濕氣,田里的土硬得能硌碎犁鏵,莊稼苗子還沒抽穗,就枯黃焦脆,風(fēng)一過,簌簌地化作粉末。
活著成了唯一的事。而活著,需要水,需要糧食。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河里那條白魚。
它就在河中央最深的那處潭子里,旱成那樣,那潭水竟還詭異地保持著些許幽深。魚是罕見的通體純白,鱗片在殘余的水光里,會泛出一種不是人間該有的銀亮。它很大,安靜地潛在水底,偶爾一動,尾巴搖曳的影子能讓人心里頭發(fā)瘆。老輩子人說,那是河神的坐騎,是受了香火供養(yǎng)的靈物,動不得。年年祭祀,三牲五谷,有一大半,其實是孝敬它的。
可人餓到極處,眼里就只剩下“肉”了。什么河神,什么靈物,都比不上一碗能吊命的魚湯。起初是幾個膽大的后生半夜去偷釣,魚鉤甩下去,如石沉大海。后來又想了別的法子,卻連魚的邊都挨不著。它就在那兒,冷冷地,看著岸上的人為它癲狂。
我記得那是立秋后的某個黃昏,天色黃蒙蒙的,沒有一絲風(fēng)。村里的老槐樹下,黑壓壓圍了一圈人??諝庹吵淼米屓舜贿^氣,一種混合著汗臭、泥土腥氣和某種絕望的鐵銹味在里面發(fā)酵。老村長,一個平日最重規(guī)矩的老人,此刻佝僂著背,臉上的皺紋像是刀刻斧鑿,深得不見底。他啞著嗓子,目光掃過一張張菜色浮腫的臉。
“活不下去了……”他聲音低得像囈語,卻又清晰地砸在每個人心上,“河神……要怪,就怪我們吧。”
沒人反對。一雙雙眼睛里,綠油油的,是餓狼的光。
我那時十六歲,擠在人群外圍,心里頭像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厲害。我看著他們拿著村里最大最結(jié)實的網(wǎng),幾十個青壯年咬著牙,喊著號子,下到那冰冷的潭水里。水面被攪得渾濁不堪,那抹白色在其中瘋狂地竄動、掙扎,鱗光亂閃,晃得人眼花。它力氣大得驚人,好幾次幾乎要掙脫,網(wǎng)繩勒進(jìn)男人們的皮肉里,滲出血絲,混著泥水往下淌。岸上的女人和孩子屏著呼吸,眼睛瞪得老大。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也許漫長如一生,那掙扎的力道終于弱了下去。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那條白魚被拖上了岸。它躺在干裂的泥土上,鰓蓋還在微弱地張合,銀白的身體沾滿了污泥,那雙眼睛,是純黑色的,直勾勾地望著昏黃的天,沒有憤怒,沒有痛苦,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讓人脊背發(fā)涼的漠然。
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分割魚肉的時候,場面變得混亂起來。人們拿著盆、碗、甚至是雙手,爭先恐后地涌上去。腥氣沖天。我被人群推搡著,不知怎么就被擠到了最前面。一塊帶著冰滑粘液的魚肉被塞到我手里,涼意直透心底。那肉也是怪,細(xì)膩得不像魚肉,反而像某種玉石,隱隱還透著一絲極淡的、說不清是香還是異味的氣。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塊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是因為腥,而是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扎在我的皮膚上。我抬頭,看見鄰居王嬸正惡狠狠地撕咬著一大塊魚腹肉,汁水順著她的嘴角往下流;看見平日里溫和的李叔,眼睛赤紅,死死護(hù)著懷里分到的一截魚尾;看見孩子們被大人塞進(jìn)嘴里的生魚片噎得直瞪眼……他們的臉上,都泛著一種不正常的光,一種被饑餓和欲望燒灼出來的狂熱。
“吃??!狗娃,愣著干啥!”不知誰推了我一把。
我手一抖,那塊魚肉掉在了地上,立刻被幾只腳踩踏得不成樣子。我沒有去撿。
那天晚上的村子,彌漫著一股極其復(fù)雜的味道。魚肉的腥香,柴火的煙火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是陳年水草腐爛的陰濕氣息。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了煙,鍋里咕嘟咕嘟地?zé)踔~湯,那種異香比白天更濃了,飄蕩在死寂的村子上空,甜膩得讓人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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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沒有生火。爹蹲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他的臉模糊不清。娘在昏暗的油燈下補(bǔ)著衣裳,針腳卻亂了又亂。我們家的那份魚肉,不多,此刻就放在灶臺上的一個粗陶碗里,白生生的,像一塊寒冰。
“狗娃,”娘抬起頭,聲音有些干澀,“你……真不吃?”
我搖搖頭,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我眼前總是晃動著那條白魚臨死前的眼神,還有村民們爭搶魚肉時那癲狂的模樣。
爹猛地咳了一陣,啞著嗓子說:“不吃……也好?!?/p>
那碗肉,最后爹娘是怎么處置的,我沒問,他們也沒說。夜里,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村子里異乎尋常的安靜,連狗吠聲都聽不到一聲,只有窗外那輪月亮,慘白慘白的,像一張死人的臉,透過窗紙冷冷地照進(jìn)來。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了一些細(xì)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春蠶在啃食桑葉,又像是無數(shù)片冰冷的金屬在相互摩擦。間或,還夾雜著一兩聲極力壓抑著的、痛苦的呻吟。聲音很遠(yuǎn),又好像很近,就在隔壁,或者……就在窗外。我用被子蒙住頭,渾身冰涼,不敢去聽,那聲音卻無孔不入地往耳朵里鉆。
天剛蒙蒙亮,村子就被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