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這一世,便由我親手度她?!?/p>
“李郎!”我終于沖破了那無形的禁錮,聲音凄厲,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你信他?你寧可信這陌生和尚,也不信陪你三年的素素?!”我想沖過去,想抓住他的衣袖,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我只能死死地盯著他,盯著這個我以為是凡夫俗子、愿與之白首的書生,這個轉眼成了天上神佛、要親手“度”我的取經(jīng)人。
他沒有回避我的目光,那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東西在凝固。他轉向那和尚,雙手合十,行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標準得刻板的佛禮:“請大師稍候。”
和尚微微頷首,閉目不語,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金蟬子一步步向我走來。他的步伐很穩(wěn),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魂魄之上。他周身那柔和的光暈,此刻對我來說,比最毒的日頭還要灼人。我看著他抬起手,那曾為我描眉、為我呵暖、為我翻動書頁的手,此刻指尖縈繞著璀璨而冰冷的金色佛光。
“不……不要……”我掙扎著,哀鳴著,周身妖氣不受控制地逸散,屋內(nèi)的桌椅杯盤開始劇烈震顫,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這具精心維持的皮囊之下,白骨的本相若隱若現(xiàn)。
他的指尖,沒有絲毫猶豫,點向了我的眉心,那最初被他拾起、拂去塵埃的地方。
沒有預想中的劇痛,也沒有魂飛魄散的沖擊。那佛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徑直刺入了我魂魄的最深處。剜心之痛,莫過于此。可那痛的,并非肉體,而是我這三年來,一點點因他而構建起來的、關于“人”,關于“情愛”的全部幻夢。
無數(shù)紛亂的畫面、聲音、感受,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我的意識。那不只是這一世的書生李瑯,還有前九世,那些模糊的、屬于金蟬子的轉世身影……他們臨死前的恐懼、不甘,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跨越輪回的悲憫,盡數(shù)涌入。原來,那和尚并未全然說錯。我的確憑借他的轉世身修行,每一世都在汲取那純陽的血肉魂魄。只是,我忘了,或者說,我選擇性地遺忘了。
而這一世,為何不同?為何我竟生了妄念,想要陪他一生一世?
是因為他拾起我時,那純粹的悲憫?是因為這三載晨昏,那點滴的溫暖?還是因為……他那一聲聲“素素”,叫得太真,太沉?
金色的佛光在我“體內(nèi)”流轉,凈化著那些屬于妖物的、陰暗污穢的妖力,同時也將那些屬于“素素”的記憶、情感,一點點剝離、碾碎。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那上面再無半分書生的迂訥,也無面對愛侶的溫柔,只有一種完成某種神圣儀式的、絕對的平靜。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皮囊如同褪色的畫卷,片片剝落,露出底下森然的白骨。最后映入眼中的,是他收回手指,指尖那點佛光漸漸湮滅。他轉身,對著和尚,聲音無喜無悲:
“塵緣已了,師父,我們上路吧。”
和尚睜開眼,看了我這邊一眼,那眼神依舊無波無瀾。他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金蟬子,不,那取經(jīng)人,跟隨在他身后,再未回頭。
小院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我,一具徹底失去所有偽裝與力量的白骨,癱倒在冰冷的塵埃里。眉心被洞穿的地方,沒有傷痕,只余下一片空茫的冰冷。
陽光依舊暖暖地照著,如同三年前那個黃昏。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回不去了。
那被佛光凈化過的魂魄核心,妖力盡散,卻奇怪地殘留著一絲純粹的、不屬于我的悲憫,以及……一抹他指尖的溫度。
風吹過,院門吱呀作響。
遠處,似乎傳來梵唱,越來越遠。
而我,只是這地上,一具無人再會拾起的枯骨。
我癱在冰冷的塵土里,聽著那梵唱聲與腳步聲一同遠去,消失在風里。小院徹底靜了下來,靜得能聽見陽光移動的聲音,能聽見塵埃落定的嘆息。我這副骨架,失去了所有妖力的維系,再也支撐不起任何形狀,只是散亂地堆疊著,像從未被拼湊起來過一樣。
眉心處,那被佛光洞穿的地方,空蕩蕩的。沒有痛楚,也沒有傷痕,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虛無。那里曾寄存著我因他而生的所有妄念,所有屬于“素素”的悲喜,此刻,都被那根手指,那帶著他溫度與決絕的手指,一并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