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沒有人。只有一具完整的人形白骨,保持著蜷縮的姿勢,躺在那里。骨頭的表面,覆蓋著一層銀亮的、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鱗片,像是給白骨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詭異的壽衣。
我又去了幾家,景象一模一樣。
一具具覆蓋著魚鱗的白骨,以各種掙扎扭曲的姿態(tài),定格在屋子的各個角落。他們真的在七日內(nèi),盡數(shù)化成了白骨。
我站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環(huán)顧四周。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整個村子,只剩下我和我身后的爹娘。不,甚至可能……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轉(zhuǎn)身瘋了一樣跑回家。
我們一家,是村子里唯一的活口。但這“活口”,并不好當。那些白骨的眼睛窟窿,似乎總是在暗處盯著我們。爹娘迅速收拾了僅有的細軟,帶著我,幾乎是落荒而逃,離開了這個生養(yǎng)我們,卻在一周之內(nèi)變成人間煉獄的村莊。
我們逃到了百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隱姓埋名,艱難地活了下來。那十年的日子,是灰暗的。爹娘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魂魄,變得沉默寡言,衰老得極快。他們絕口不提當年的事,仿佛那是一個一碰就會碎裂的噩夢。而我,也強迫自己不去想,把那段記憶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用泥土封存起來。只是,那條白魚漠然的眼睛,和那滿村覆蓋魚鱗的白骨,總會在我最不經(jīng)意的時刻,闖入我的夢境,驚出一身冷汗。
直到去年,爹娘相繼郁郁而終。臨終前,他們拉著我的手,反復(fù)念叨著的,依舊是那句話:“狗娃,別回去……永遠別回那個村子……”
處理完二老的喪事,一種莫名的牽引力,卻在我心里越來越強。那個廢墟般的村莊,那些無聲的白骨,還有那條詭異的白魚……所有的謎團,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拽著我。我必須回去一趟。有些東西,必須面對。
十年后的白龍河,水位似乎恢復(fù)了一些,但河水依舊渾濁,帶著一股土腥氣。兩岸的村莊,徹底成了廢墟。斷壁殘垣上爬滿了野草和藤蔓,鴉雀立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發(fā)出沙啞的啼叫。
我踩著及膝的荒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自家那座早已傾頹的老屋。屋門早已腐爛倒塌,陽光從破敗的屋頂漏下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家具東倒西歪,蒙著厚厚的、潮濕的灰塵。
一切都透著物是人非的死寂。
我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只是憑著一種直覺,在廢墟間翻撿著?;蛟S,只是想尋找一點過去的痕跡,證明那段噩夢般的記憶真實存在過。
我走到爹娘當年睡的那張破木床前。床板已經(jīng)塌了,露出一格一格的床框。鬼使神差地,我伸手進去摸索。床框底下,靠近墻角的位置,似乎有個硬硬的東西。我費力地把它掏了出來。
是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書本大小的東西。油布邊緣已經(jīng)發(fā)脆,一碰就掉渣。
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層層揭開那早已失去韌性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本極其普通的、藍皮封面的筆記本。紙頁泛黃發(fā)脆,散發(fā)著霉味和時光的味道。
我認得這本子。是娘的。她偶爾會在上面記些東西,家里的開銷,爹的病情,或是幾句零碎的心事。
我的手有些抖。深吸了一口氣,我翻開了第一頁。是些家?,嵤?,字跡娟秀。我快速地往后翻,直到接近最后的部分,時間標注,正是十年前,大旱,分食白魚前后的那些天。
前面的記錄,充滿了焦慮和恐懼,和我的記憶重疊?!昂铀旄闪??!薄凹壹叶荚隰[饑荒?!薄敖裉齑謇镌谏塘縿幽菞l白魚,他爹沒同意,但看樣子……攔不住了?!薄白髂醢 ?/p>
我屏住呼吸,翻到了分食魚肉之后的記錄。
開始的幾頁,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對我們一家安然無恙的疑惑?!按謇锖枚嗳硕奸L了鱗片,嚇死人。萬幸,我們?nèi)齻€都沒事。是河神保佑嗎?還是因為我們沒吃?”字跡因為激動而有些潦草。
但緊接著,下一頁,字跡陡然變得慌亂、扭曲,仿佛寫字的人正承受著巨大的驚恐和崩潰。
“不對勁!他爹晚上開始咳嗽,說身上癢!我看了,沒有鱗片,但我害怕!”
“狗娃的粥,他爹說把他那份魚肉烤干磨成粉,混在里面了,說孩子不能餓著……我也……我也把我那份……天?。∥覀兌汲粤?!我們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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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狗娃沒事?為什么我們也沒事?不是立刻發(fā)作的嗎?”
“他爹胳膊上……出現(xiàn)了一小塊……灰色的印記……不是鱗片,像……像是水漬……”
“癢!骨頭里癢!但不敢說,不敢讓狗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