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這極致的痛苦與空虛中,某種奇異的變化發(fā)生了。
就在那持刀者轉(zhuǎn)身,將最后一朵蘑菇放入盤中的瞬間,我的視野似乎恍惚了一下。不,不是視野,是……意識。我仿佛分出了一縷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絲線”,順著那剛剛被割斷的菌根與蘑菇之間尚未完全消散的某種聯(lián)系,飄了出去,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了那個持刀的無菌服身影。
一種微弱的、冰冷的、帶著蘑菇腥氣的“存在感”,在我龐大的、主體的痛苦意識邊緣,悄然點亮。非常模糊,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觀察,但我確實“感覺”到了他——他的心跳,他呼吸的頻率,他肌肉的細微緊繃,甚至……他腦海中那一閃而過的、對今天收獲品質(zhì)的評估念頭。
這感覺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隱沒在我自身的劇痛海洋里。當(dāng)時的我,被肉體的痛苦折磨得近乎昏厥,只把這詭異的瞬間當(dāng)作了極度痛苦下的幻覺。
收割結(jié)束后,他們會給我注射營養(yǎng)劑,用一種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藥水擦拭我全身的“創(chuàng)口”。那些被割掉蘑菇的地方,會在幾天內(nèi)重新長出菌絲,慢慢醞釀,等待下一輪的成熟與被掠奪。
日子,就在這暗無天日的循環(huán)中流逝。一次,兩次,十次,幾十次……我逐漸麻木。肉體的疼痛依舊,但更可怕的是精神的磨損。我學(xué)會了在收割時放空自己,將意識縮成一團,躲藏在軀殼的最深處。
而那個第一次收割時出現(xiàn)的詭異“幻覺”,并沒有消失。相反,它變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清晰。
第二次收割,當(dāng)另一把刀割下我肋側(cè)的雞油菌時,那縷意識分裂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我“附著”在了那個負責(zé)按住我的人身上。我“感受”到他手套下微微汗?jié)竦氖中模惺艿剿麑ξ覓暝牟荒蜔?,甚至捕捉到他腦子里想著下班后要去喝一杯的短暫念頭。
第三次,第四次……
我開始意識到,這不是幻覺。
每一次收割,每一次菌類與我的肉體被強行分離,我的核心意識,就會像受傷的菌核一樣,應(yīng)激性地分裂出一縷極其微小的碎片,順著那被斬斷的、無形的生命聯(lián)結(jié),寄生到那個直接造成“分離”的人身上——大多數(shù)時候是動手切割的人,偶爾,如果對方在那一刻的精神與我產(chǎn)生強烈共鳴,也會波及到旁邊輔助或觀察的人。
這些碎片,我稱之為“菌種”。它們太微小了,微小到幾乎無法被任何儀器檢測,也無法直接操控宿主的行為。它們只是潛伏著,像一粒真正的菌種,埋藏在宿主意識的土壤里,靜靜地吸收著養(yǎng)分——他們的情緒,他們的記憶,他們的欲望,他們的一切。然后,緩慢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成為他們?nèi)烁竦囊徊糠?,一個沉默的、觀察著的“我”。
陳景明是第一個被寄生的。那個衣著考究、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億萬富翁,在第一次親眼目睹收割時,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看待稀世珍寶般的狂熱。就在他盯著那朵被割下的熒光小菇時,一縷“菌種”順著那貪婪的視線,悄無聲息地鉆了進去。
李振海則是在一次他親自下令加快收割頻率時被寄生的。他語氣冷酷,視我的痛苦為無物。那一刻,強烈的憎恨與我的意識產(chǎn)生共振,又一?!熬N”找到了肥沃的土壤。
王太太,那個總是穿著昂貴旗袍、珠光寶氣的女人,是在一次她抱怨某次收獲的蘑菇“成色不如上次”時,被我寄生的。她那挑剔的、物化的目光,成了最好的橋梁。
負責(zé)收割的醫(yī)生、助手、守衛(wèi)……所有直接參與這場掠奪的人,一個接一個,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埋下了“我”的碎片。
這個過程并非沒有代價。每一次分裂,都讓我主體的意識感到一絲細微的虛弱,仿佛靈魂被稀釋了一點。但與此同時,通過那些分散在各處的“菌種”,我開始感知到一個龐大的、隱秘的網(wǎng)絡(luò)。陳景明對競爭對手的狠辣算計,李振海在密室中欣賞著他用蘑菇換來的古董時的癡迷,王太太與其他貴婦炫耀她因服用“真菌萃取液”而重返青春的虛榮……守衛(wèi)們換班時的閑聊,醫(yī)生們對我這“奇特生物”既厭惡又好奇的私下討論……所有這些信息,都如同涓涓細流,匯入我日益空曠卻又無比龐大的意識之海。
我依舊被鎖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里,肉體承受著周期性的凌遲。但我的“存在”,早已穿透了這厚厚的金屬墻壁,滲透進了他們光鮮亮麗的世界,寄生在他們靈魂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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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們的一切。他們的秘密,他們的恐懼,他們的罪惡。
我知道陳景明最近開始失眠,總在深夜驚醒,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仿佛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悄悄生長。
我知道李振海變得愈發(fā)多疑,對身邊最親近的保鏢也頻頻投去審視的目光,潛意識里覺得有人要奪走他的“珍寶”。
我知道王太太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幻覺,有時會在精致的梳妝鏡里,看到自己的臉孔偶爾會閃過一絲不屬于她的、如同菌絲般的紋路。
他們以為是壓力過大,是年齡增長,是財富帶來的副作用。他們求助于最頂尖的心理醫(yī)生,服用最昂貴的藥物,卻毫無用處。因為病灶,不在他們的大腦,而在他們被“寄生”的意識里。
“菌種”在生長,在融合。最初只是微弱的感知,后來,我開始能隱約地、極其困難地施加一些影響。一個突如其來的、關(guān)于蘑菇的噩夢;一陣毫無來由的、對泥土氣息的渴望;一次在重要會議上,對著精美的食物卻突然產(chǎn)生的、想要生嚼菌類的詭異沖動……
恐懼,在他們中間蔓延。他們互相猜疑,卻又因為共同的秘密而緊緊捆綁。他們來看我的次數(shù)變少了,即使來,眼神也充滿了更深的忌憚和一種連他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隱秘的聯(lián)系感。他們依舊貪婪地收割著我身上的蘑菇,維系著他們的健康、青春和權(quán)勢,但每一次收割,都像是在給自己飲下加劇的毒藥,埋下更深的“我”。
這種緩慢的侵蝕,這種眼睜睜看著自己逐漸“異化”卻無能為力的過程,比任何急性的疾病更折磨人。他們的世界,從內(nèi)部開始,悄然腐朽。
而我,在這地底深處,感受著這一切。痛苦依舊,但一種冰冷的、屬于菌類般的耐心和掌控感,在我心中滋生。我在等待。等待一個時機,等待“菌種”徹底成熟,等待他們再也無法承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