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我是白骨夫人,卻嫁給了拾我骸骨的書生。
他不知我妖物,只當我是落難閨秀。
我為他洗手作羹湯,陪他寒窗苦讀。
直到取經人路過,說他是十世修行的金蟬子。
和尚擲下缽盂:“此妖食你六世血肉?!?/p>
我的書生突然寶相莊嚴:“既如此,這一世便由我親手度她?!?/p>
正文
我總記得,那是個夕陽濃得化不開的黃昏,暖光像是陳年的蜜糖,將我這副從未感受過溫暖的枯骨,都熏得有了幾分錯覺。他蹲下身,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仿佛觸碰的是世間最易碎的夢,將我散落于荒草污泥間的骸骨,一塊一塊,拾掇起來。他的指尖拂過我的額骨,那里曾空蕩了不知多少歲月,竟奇跡般生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癢意?!安恢悄募业墓媚铮厥诖?,實在可憐,”他低聲喃喃,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溫潤與悲憫,“小生無力為你厚葬,只能讓你入土為安,免受風雨之苦了?!蔽冶闶窃谀且豢?,于沉沉死寂的黑暗中,被這點滴的暖意與尊重喚醒,聚攏了百年來飄搖不散的殘魂,借著地底一縷太華,修成了這具看似溫婉的皮囊,在某個清晨,循著他身上那縷令我貪戀的、活人的生氣,叩響了他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
我自稱是逃難失怙的孤女,名喚素素。他信了,毫無保留地信了。他那清俊的眉眼舒展開,全是毫無雜質的憐惜與誠摯,忙不迭地將我讓進他那除了書卷便四壁空空的小屋。從此,李郎的書房里,便多了一個研墨添香的紅袖。我學著他人的樣子,為他洗手作羹湯,盡管那飯菜的滋味,于我味同嚼蠟;我在深夜為他縫補衣衫,那熒熒燈火下,他一心只讀圣賢書,而我,一心只看他。他讀書倦了,伏案小憩,我會悄悄靠近,屏住呼吸——我并無呼吸可屏——感受他那蓬勃心跳帶出的生機,像暖流一樣浸潤我這冰冷的軀殼。那是我從未嘗過的,活著的滋味。我沉溺其中,幾乎真的要忘記,我是誰。
日子便如他手中書頁,輕輕翻過。三年,整整三年。我伴他寒窗,聽他吟誦“關關雎鳩”,也聽他暢談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他偶爾會握住我冰涼的手,蹙眉問:“素素,你的手為何總是這般冷?”我便會垂下眼,用苦練了許久、自以為最溫婉的聲線回答:“自幼體寒,慣了?!彼悴辉俣鄦?,只將我的手攏在他溫暖的掌心,呵著氣。那熱氣,半點也透不進我的骨頭,可我心里某個地方,卻酥麻了,仿佛真要生出血肉來。我看著他為我描摹的畫像,那畫中女子巧笑倩兮,眉眼溫柔,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那原是一具猙獰的白骨。有時,夜半無人,我會對鏡自照,指尖撫過光滑的臉頰,疑惑這皮囊之下,究竟是生出了情愛的血肉,還是僅僅……是更深的執(zhí)迷?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午后,天澄澈得沒有一絲云,卻無端端讓人心慌。一陣極其莊嚴肅穆的梵唱由遠及近,那聲音并不響亮,卻似能穿透骨髓,直直敲打在我的神魂之上。我正為李郎整理書案,聞聲手猛地一顫,一冊《論語》跌落在地。強烈的、屬于得道高僧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網(wǎng),瞬間籠罩了這方小小的院落。李郎似也有所覺,放下筆,面露疑惑地望向窗外。
門未開,那道身影卻已立在院中。來者是個身披錦襕袈裟的和尚,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如古井,無波無瀾,卻仿佛能洞悉一切虛妄。他手中托著一只紫金缽盂,目光越過迎出去的李郎,直接釘在了我身上。那目光,沒有厭惡,沒有恐懼,只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冰冷的了然。
“阿彌陀佛?!彼宦暦鹛?,如洪鐘大呂,震得我耳中嗡嗡作響,周身妖力竟似凝滯了一般。
李郎雖驚疑,仍保持著禮節(jié),拱手道:“這位大師,不知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和尚并不看他,只淡淡道:“金蟬子,你十世輪回,修行將近,莫要再被這妖物迷惑了?!?/p>
“金蟬子?”李郎怔住,眉頭微蹙,“大師是否認錯人了?小生姓李,名瑯,乃一介普通書生。”
和尚終于將目光轉向李郎,那目光里竟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期待?“你前九世皆于此地遇她,每一世,一身血肉皆淪為她的資糧,助她修行。你且看——”他袖袍一拂,那紫金缽盂驟然放出毫光,一幕幕景象如同水紋般蕩漾開來:荒山,古寺,行路的僧人……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面容,卻有著與李郎一般無二的魂魄氣息,最終,皆倒在我這具白骨骷髏之旁,血肉模糊。那畫面里的“我”,眼窩中跳躍著貪婪的鬼火。
我渾身冰涼,想尖叫,想否認,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缽盂映出的,是我自己都快要遺忘的、最初的本相與饑渴。
“此乃白骨夫人,專食人氣血精魂。你十世功德,已被她壞了九世。”和尚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這一世,當歸正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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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郎——不,金蟬子——他的臉色在瞬間變了幾變,從驚愕,到茫然,再到一種極深的、仿佛從沉睡中蘇醒的恍然。他緩緩轉過頭,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我熟悉的溫柔、憐惜,是乍聞真相的恐懼與憤怒,而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悲憫與決絕交織的復雜。他周身開始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柔和卻不容褻瀆的光輝,寶相莊嚴,與我那貧寒的書生判若兩人。
四周死寂,連風聲都停了。我的心,如果那團跳動的幽火也能算作心的話,直直沉了下去,沉入無邊冰窖。
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以為下一刻那缽盂就會扣在我頭上。終于,他開口了,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過往的疏離與堅定:
“既如此,這一世,便由我親手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