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只冰冷徹骨的手,牽引著我凍僵的手臂。我的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幾乎是麻木地被那股力量拖著前行。腳下是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然而,更詭異的是她行走的方式。那雙穿著白色足袋的腳,輕盈得如同沒有重量,踏在松軟的雪上,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仿佛她只是風(fēng)雪中一道虛幻的投影。而我沉重的腳步,卻在她身后留下兩行深深歪斜的坑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粒填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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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意識再次模糊之際,她停了下來。前方,在幾塊巨大山巖犬牙交錯形成的天然遮蔽下,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狹窄的山洞入口。洞口被垂掛下來的厚厚冰棱遮擋了大半,若非她引路,在如此風(fēng)雪中絕無可能發(fā)現(xiàn)。
她松開我的手,無聲地指向洞口。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一個狼狽不堪、瀕臨死亡的旅人。那目光里沒有憐憫,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審視般的、純粹的冰冷。
“進去?!泵詈啙嵉貌粠б唤z波瀾。
山洞里沒有一絲風(fēng),只有一種沉悶的、帶著巖石和冰雪氣息的冷??臻g不大,僅能容兩三人勉強棲身。洞壁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在洞口透入的微弱雪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洞內(nèi)一角,竟奇跡般地堆著一些干燥的枯枝和苔蘚,像是被刻意收集存放于此。
我?guī)缀跏前c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牙齒依然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凍僵的肌肉,帶來一陣陣鈍痛。那冰雕般的女子無聲地飄了進來,就站在洞口附近,背對著外面混沌的風(fēng)雪。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讓這狹小的空間溫度又下降了幾分。她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空茫的冰眸里,依舊沒有任何屬于人間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身體里最后一點求生的本能在燃燒,也許是洞內(nèi)畢竟比外面少了那要命的風(fēng)。我掙扎著,用麻木僵硬的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哆哆嗦嗦地摸出隨身攜帶的火石和引火絨。每一次撞擊,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冰冷的石頭幾乎要從我凍僵的指間滑落。咔噠…咔噠…火星微弱地濺落在干燥的苔蘚上,一次,兩次,三次……終于,一縷微弱的青煙升起,緊接著,一朵小小的、橘紅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最珍貴的希望,頑強地跳躍起來。
我?guī)缀跏菗溥^去,用整個身體護住那來之不易的火苗,小心地添上更細的枯枝。噼啪的燃燒聲在死寂的山洞里響起,如同天籟。微弱的暖意,伴隨著跳動的光芒,開始一點點驅(qū)散我四肢百骸里那深入骨髓的酷寒,也慢慢照亮了洞口那女子冰雕般的側(cè)影?;鸸庠谒钋嗌暮头咸S,卻無法在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染上一絲暖色。她依舊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守護洞窟的冰之神只,與這微弱的暖意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火光映照下,她的臉依舊完美得不似真人,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跳躍的火光,卻奇異地讓那火焰也顯得冰冷起來。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審視。
“誓言。”那冰泉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噼啪的火聲襯托下,更顯空寂幽冷,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打在洞壁的冰層上,發(fā)出細微的回響。
我茫然地看著她,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尚未褪去,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這沒頭沒尾的詞語。
“立誓,”她向前飄近了一步,洞內(nèi)的溫度似乎又降了幾分,火苗不安地跳動起來,“永世不得向任何生靈提起今夜所見,提起我的存在?!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威嚴,仿佛這誓言一旦出口,便會被刻入骨髓,融入風(fēng)雪,成為天地間亙古不變的一部分。
寒意再次爬上我的脊背,這一次,并非完全來自洞外的風(fēng)雪。我望著她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感情的眼眸,一種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懼攫住了我。那恐懼告訴我,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違背的代價,恐怕遠比在雪地里凍斃更為可怕。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艱難地支撐起身體,挺直脊背,對著她,也對著這幽深的山洞,更對著洞外那依舊在瘋狂咆哮的漫天風(fēng)雪,一字一句,聲音因寒冷和虛弱而顫抖,卻異常清晰:
“我立誓……以我的性命與靈魂起誓……永不……永不向任何生靈提起今夜之事,永不……提及您的存在……若有違背……天地共棄……魂飛魄散……”
每一個字出口,都像呼出一團冰冷的白氣,迅速消散在洞內(nèi)寒冷的空氣中。誓言落下的瞬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鎖鏈,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我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又沉入骨髓深處,只剩下永恒的冰冷印記。洞口的女子,冰雪般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漣漪,像是冰湖上被微風(fēng)吹過的一絲痕跡,轉(zhuǎn)瞬即逝。她沒有點頭,也沒有言語,只是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接烙印在靈魂深處。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深青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向洞口,如同融入風(fēng)雪的一片雪花。在洞口垂掛的冰棱前,她的身影驟然變得模糊、透明,仿佛被風(fēng)吹散的青煙,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洞外,暴風(fēng)雪的咆哮聲猛地灌了進來,卷起洞口的雪沫,但山洞深處,那堆小小的篝火,依舊在頑強地燃燒著,散發(fā)著微弱卻真實的熱量。
那夜之后,風(fēng)雪奇跡般地在黎明前停歇。我拖著劫后余生的身體,踉蹌著回到了山下的小鎮(zhèn)。關(guān)于那夜的遭遇,關(guān)于那個冰雕般的女子,關(guān)于那個以靈魂為代價的誓言,被我死死地封存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如同從未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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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山澗的溪水,在日升月落間平靜地流淌。兩年后,我在小鎮(zhèn)的早市上遇見了阿雪。
那是一個微寒的春日清晨,空氣里還殘留著料峭的寒意。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淡青色衣裙,安靜地在一個賣山菌的老嫗攤前挑選。陽光透過薄薄的晨霧,落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她的肌膚很白,是那種細膩的、帶著健康光澤的白皙,眉眼溫婉,嘴角噙著一絲恬淡的笑意。當我的目光無意中掠過她纖細的手腕時,心頭猛地一跳——那腕骨的輪廓,竟與記憶中那個風(fēng)雪之夜搭在我手腕上的冰冷觸感,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相似!一種混雜著震驚、恐懼和荒謬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避開了目光,匆匆走過。然而,命運似乎執(zhí)意要將我們纏繞。后來,我?guī)鸵晃荒赀~的鄰居修理漏雨的屋頂,而她,正是鄰居的遠房侄女,前來探親。幾次三番的偶遇,在鄰居善意的撮合下,我們漸漸熟識。
阿雪的性情,與那個雪夜女子截然相反。她說話的聲音總是輕柔溫和,像山間潺潺的泉水;她的笑容溫暖而真切,能融化人心頭的寒冰;她的手藝極好,能將簡單的山野菜肴做得美味可口,縫補的衣物針腳細密而熨帖。她的存在,就像春日里照進陰冷小屋的第一縷陽光,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她似乎對寒冷有種奇異的敏感,初春和深秋,總比別人多披一件薄衣。她的體溫也偏低,指尖常常帶著一絲涼意,但這涼意是溫順的、柔和的,與記憶中那種刺穿骨髓的酷寒天差地別。鄰居們提起她,都帶著由衷的喜愛,說她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心底深處那個被冰封的角落,在阿雪溫柔的目光和笑容里,似乎也慢慢松動、融化。那夜的恐懼和詭譎,在柴米油鹽的平凡日常中,漸漸褪色,模糊成一個過于真實的噩夢。我接受了這份溫暖,也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一年后,在鄰居和鎮(zhèn)民們的祝福聲中,阿雪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溫馨。阿雪將我們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幾凈。她總是能在我勞作歸來時,及時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她的笑容越來越多,眼中那份最初的、不易察覺的空茫感,似乎也被這人間煙火氣徹底驅(qū)散了。幾年后,我們的女兒小螢出生了。孩子繼承了阿雪白皙的皮膚和清秀的眉眼,性格卻像山間的小鹿,活潑好動,笑聲清脆,為這個小小的家注入了無限的生機。
看著阿雪抱著女兒,輕聲哼著搖籃曲,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我心中那最后一絲關(guān)于雪夜的疑慮,也終于徹底消散。那個冰雕般的女子,那個以靈魂為誓的禁忌,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噩夢。眼前的溫暖與幸福,才是觸手可及的真實。
只是,偶爾在極深的夜里,當屋外寒風(fēng)呼嘯,吹得窗欞嗚嗚作響時,我會從沉睡中驚醒。在那一刻,意識模糊的邊界,妻子熟睡的面容在黑暗中會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靜謐感,仿佛一座精心雕琢的玉像。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會順著脊椎悄然爬升,讓我下意識地靠近她,去感受她溫順的體溫,直到那點暖意將殘留的冰冷幻覺驅(qū)散,才敢再次沉入夢鄉(xiāng)。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已是十年。小螢長到了七歲,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兒,整日里在院子里、山坡上奔跑嬉戲。又是一個秋末冬初的時節(jié),院子里的草木已顯凋零之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