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梅娘隱居在這片梅林深處,一晃便是三十年。
三十年,足以讓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書生變成兩鬢斑白的老者;三十年,也足以讓一個放棄仙道的梅仙,真正融入人間煙火,成為會老、會病、會走向生命盡頭的凡人。
這些年來,我們過著清貧卻充實的生活。我在梅林旁開墾了幾片薄田,她則用她依然靈巧的雙手,侍弄著一株株梅樹,烹茶煮飯,縫補衣裳。我們遠(yuǎn)離塵囂,只有偶爾上山砍柴的樵夫或采藥的藥農(nóng)會成為我們與外界的聯(lián)系。他們也將“梅林隱士”的故事帶了出去,卻很少有人知道,故事里的主角,就隱居在此。
梅娘的法力確實隨著她成為凡人而漸漸消散,唯有一樣?xùn)|西保留了下來——她對梅花的感知。她能與梅樹低語,能感知它們的喜怒,經(jīng)她手照料的梅樹,總是格外精神,花開得也格外絢爛。我們的梅林,也因此成了這山中最獨特的景致,四季常青,冬日更是紅云覆頂,幽香遠(yuǎn)播。
她老了,眼角爬上了細(xì)密的皺紋,青絲也漸漸染上霜白??稍谖已壑校琅f是當(dāng)年那個在風(fēng)雪中叩響我柴門的梅娘,眼眸清亮,笑容溫婉。每當(dāng)她提著竹籃,在梅樹下收集落梅,準(zhǔn)備釀制她最拿手的梅子酒時,那身影總讓我恍惚覺得,時光并未流逝,我們?nèi)允亲畛跸鄲鄣哪印?/p>
然而,凡人的軀體終究是脆弱的。
去年深秋,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席卷山林。梅娘感染了風(fēng)寒,一病不起。往日里,些許小病她總能很快痊愈,但這一次,病勢卻如山倒,纏綿病榻月余也不見好轉(zhuǎn)。我日夜守在她床邊,看著她日漸消瘦的面龐,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這章沒有結(jié)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
我深知,這是她選擇成為凡人必須付出的代價。仙凡有別,她的神魂與這具肉身終究不能完美契合,一旦受到重創(chuàng),便比尋常人更難恢復(fù)。
“夫君,別擔(dān)心,”她總是這樣安慰我,聲音虛弱卻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柔,“能與你相守這三十年,我已心滿意足。比起千年清修的孤寂,這三十年的煙火人間,更讓我覺得真實和溫暖?!?/p>
我緊握著她的手,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窗外,又到了梅花含苞待放的時節(jié)??刹≈械拿纺?,氣息卻一日弱過一日。
一日黃昏,她忽然精神好了許多,竟能自己坐起身,說要到窗邊看看梅林。我知道這或許并非吉兆,心中酸楚,卻還是依言扶她坐到窗邊的榻上。
夕陽的余暉給漫山的梅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枝頭點點紅萼,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
“你看,它們又要開了……”梅娘倚在我肩上,微笑著,眼神有些迷離,“夫君,我可能等不到它們盛放的那一天了?!?/p>
“別胡說,你會好的?!蔽覔Ьo她單薄的肩膀,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逐漸流逝的體溫。
她輕輕搖頭,目光依舊望著窗外的梅林:“我本是梅樹之靈,如今歸于凡塵,神魂將散。但夫君,你不要悲傷。我并未真正離開……我會化作這漫山梅香,融入每一片花瓣,每一縷清風(fēng)。當(dāng)你看到梅花盛開,聞到梅花香氣,那就是我回來看你了?!?/p>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如同夢囈:“千年修行,換三十年與你相守,值得……真的,值得……”
她的頭緩緩靠在我肩上,呼吸漸漸平緩,最終,如同睡著了一般。
我抱著她尚有余溫的身體,望著窗外在暮色中靜立的梅林,淚如雨下,卻并未嚎啕。因為我記得她說過,她喜歡聽我讀書,喜歡看我微笑的樣子。
那一夜,我沒有點燈,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坐在窗前。
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黑暗,照亮山林時,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窗外那成千上萬的梅樹,就在這一夜之間,毫無征兆地全部盛放了!
紅艷如血,燦若云霞,幽香彌漫了整個山谷,濃郁得幾乎化不開。那景象,比我們相識以來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壯麗,都要決絕。
沒有風(fēng),花瓣卻自行簌簌飄落,如一場漫天飛舞的紅色大雪,溫柔地覆蓋了大地,也覆蓋了我們的小屋。
我明白了。
這是梅娘在用她最后的力量,與我告別。也是她用她曾經(jīng)身為梅仙的全部本源,為我,為人間,綻放的最后一季芳華。
我輕輕地將她平放在榻上,為她整理好衣襟和發(fā)絲,然后走到屋外,走入那片無邊的花雪之中。
花瓣落在我的頭上、肩上,帶著她熟悉的清冷香氣。我仰起頭,閉上眼睛,感受著這最后的擁抱。
“梅娘……”我輕聲呼喚,“我看見了,真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