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玄銘的身影已浮現(xiàn)在安眠廟外。
他腳下的云絮被染得灰白,千層誓約長袍破了十二道口子,像被利刃割開的舊經(jīng)卷,露出底下染血的中衣。
左手攥著的玉碑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每道縫隙里都滲出淡金色的光,那是被千萬道誓約之力灼燒的痕跡。
桃樹下的譚浩正蹲在泥爐前撥弄藥鏟,藥罐里飄出艾草混著紅棗的甜香。
他叼著根狗尾巴草,余光瞥見那道身影,手指在藥鏟上敲了敲:“來得倒準(zhǔn)時,第七日的晨霧都沒散透。”
玄銘的喉結(jié)動了動,沒接話。
他站在“我家”領(lǐng)域的邊界外,那層淡金色的光膜像面無形的墻,隔開了他與廟內(nèi)的煙火氣。
“你可知若人人皆可拒約,天地將失衡?”他的聲音比晨霧更涼,“信諾不再,誓言成空,眾生何以共存?”
藥鏟“當(dāng)”地磕在石爐上。
譚浩沒抬頭,只伸手把藥罐往火邊推了推:“那你告訴我,現(xiàn)在有多少人是真心守約?還是怕挨雷劈才按的手?。俊彼麚炱饓K碎炭在地上畫圈,“上個月青竹鎮(zhèn)周老爺被兒子拿‘養(yǎng)老契’告官,你猜那契上的血手印怎么來的?是他兒子捏著他的手,拿燒紅的針戳破指尖按的?!?/p>
玄銘的手指猛地收緊,玉碑上的裂紋“咔”地又竄出三寸。
他望著譚浩發(fā)頂翹起的碎發(fā),忽然想起三日前在仙庭殘墟看到的畫面——縛心姬把最后一卷“天憲”丟進(jìn)火里時,眼里落著光。
“可總得有人守住底線……哪怕只是形式。”他的聲音發(fā)顫,像老琴斷了弦。
譚浩終于抬頭。
他的眼睛在晨霧里亮得驚人,像兩顆浸了溫水的黑玉:“底線不是枷鎖,是愿意為之負(fù)責(zé)的心。你守了九千年約,累了吧?歇會兒不行嗎?”
這句話像把鈍刀,精準(zhǔn)剖開玄銘裹了九千年的殼。
他踉蹌一步,玉碑“當(dāng)啷”掉在地上,裂紋里的金光如活物般竄出來,在他腳邊織成細(xì)小的光繭。
“我不想再寫了……”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我不敢停下?!痹捯粑绰洌碾p膝已觸地,濺起的晨霧里裹著血絲,“若……若我能換個名字活下去,你會收留我嗎?”
譚浩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草屑。
他走到領(lǐng)域邊緣,伸手戳了戳那層光膜——光膜像水面般蕩開漣漪,玄銘的指尖剛好碰在波紋上。
“你要是肯把那身破袍子燒了,來我家吃頓飯,我倒是可以考慮給你安排個差事?!弊T浩歪頭笑,“比如看孩子——忘川童最近總偷挖我的蘿卜,正缺個能鎮(zhèn)住他的?!?/p>
玄銘愣住。
他望著譚浩眼里的笑,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笑是什么時候——大概是在創(chuàng)世神還未隕落時,他替小神們刻“捉迷藏不許耍賴”的誓約碑,刻完后被拽著去摘野果。
喉間泛起酸澀,他抬手摸向胸口,那里有塊被血浸透的碎布,是他藏了九千年的、當(dāng)年野果染的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