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浩踩著沾滿露水的青石板走進(jìn)小鎮(zhèn)時,本想悄悄繞過主街。可拐角處懸掛的紅燈籠輕輕一晃,昏黃的光線正好照亮墻上新刷的朱紅大字——“東嶺經(jīng)驗(yàn)推廣站”。
“譚九爺!”
清脆的童音劃破夜霧。
三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從竹椅后面鉆出來,沾著草屑的小手一下子拽住了他洗得發(fā)白的布衫下擺。
最左邊那個仰起臉,鼻尖上還蹭著一塊墨漬:“您是不是又來教我們怎么讓雷公劈歪呀?上個月王鐵匠家的屋頂被雷打了個洞,我和阿牛照著您留在墻上的符樣描了三遍,結(jié)果那道雷真的繞著他們家煙囪走啦!”
譚浩低下頭,看見小丫頭衣兜里露出半截黑乎乎的炭筆——和他去年閑來無事,在村口教孩子們畫最簡單避雷符時用的那種,分毫不差。
他喉嚨有些發(fā)干,蹲下身,用指節(jié)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現(xiàn)在你們自個兒都會畫了,用不著我啦?!痹捯粑绰?,身后就傳來“嘩啦”一聲——是玄箴懷里那總也抱不穩(wěn)的賬冊又散落了一地。
“九爺,您看這個!”玄箴彎腰撿拾時,一張手繪的糙紙飄到譚浩腳邊。
紙上歪歪扭扭地畫著流程圖:遇災(zāi)先報(bào)備→三人成小組→輪值守夜(后面還特意用深墨加了四個字:不許摸魚)。
墨跡深淺不一,明顯是不同人后續(xù)添補(bǔ)的,最后那“不許摸魚”四個字被用力圈了兩圈,旁邊還畫了只耷拉著耳朵的小豬,活脫脫就是“群眾滿意度”的憨樣。
林詩雅的冰魄劍忽然發(fā)出極輕微的嗡鳴。
她望向北方,眉頭微蹙:“那股腐朽的氣息,更近了?!?/p>
譚浩站起身,舊布衫的袖口擦過推廣站粗糙的木牌。木牌邊緣有新刻的、深淺不一的齒痕,像是哪個調(diào)皮孩子用小刀偷偷刻下的印記。他摸了摸那凹凸的痕跡,感覺懷里的辣條包裝紙窸窣作響——是“年終獎”在他口袋里不安分地亂拱。這只總愛蜷在他懷里打盹的小豬,此刻爪子緊扒著衣袋,尾巴繃得直直的,死死朝向東北方向。
災(zāi)區(qū)邊緣的風(fēng)帶著一股鐵銹和焦糊混合的怪味。
譚浩踏上那片焦黑的土地時,鞋底傳來細(xì)微的脆響——那是靈氣被抽干后凝結(jié)成的晶屑。他蹲下身,指尖剛觸及地面,那些晶屑忽然簌簌震動,竟在他掌心自行拼湊出一道扭曲、怪異的符紋。
“和你留下‘不歸路’筆跡的痕跡……不同源?!绷衷娧诺穆曇魪纳砗髠鱽怼K谋莿σ淹耆銮?,劍身流淌著淡藍(lán)色的光暈,正直指三百步外一座半塌的廢棄廟宇,“有人在拙劣地模仿,但路走岔了?!?/p>
廟宇殘破的木門虛掩著。
譚浩推開門,一股混雜著霉?fàn)€和焦糊的氣味撲面而來。墻壁上,密密麻麻用朱砂寫滿了字,“命可改”、“壽無限”、“貧者暴富”……每個字都像是被無形的手用力扭曲著,筆畫蜿蜒如毒蛇,有些地方甚至滲出暗紅色的、如同血珠的液體。
墻角蜷縮著一個穿著灰撲撲道袍的老道士,枯瘦如柴的手緊握著一支筆——那筆桿竟是用骨灰混合著什么黏合而成,每寫下一筆,就有細(xì)碎的骨粉簌簌掉落。
“不夠……還不夠……”老道士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珠里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九皇子說‘人人都能吃飽’,那貧道就改‘貧者暴富’;他說‘雷要聽人勸’,那貧道就改‘天威可轉(zhuǎn)’……為什么?為什么這些字會反噬?”他突然凄厲慘叫,握筆的手背上裂開道道血口,那些扭曲的朱砂字跡竟像活物般,順著傷口往他皮肉里鉆,在皮膚下凸起猙獰的紋路。
譚浩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想起去年寒冬,自己蹲在便民站的火盆邊取暖,看著窗外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乞兒,隨口對幫忙倒熱水的玄箴嘆了句:“這世道,要是人人都能吃飽穿暖,該多好?!蹦菚r,這老道士正縮在屋檐下避風(fēng),他還順手往對方討熱水的破碗里,多添了半勺紅糖。
“您弄錯了……我不是神?!弊T浩的聲音很輕。
可那老道士恍若未聞,依舊瘋癲地喃喃:“神說的話……凡人也能學(xué)……神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