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時三刻,西境青禾鎮(zhèn)的王屠夫蹲在灶前揉面,揉著揉著突然摔了搟面杖。
“他娘的!”他粗著嗓子喊,“昨兒那夢邪性得很!”
正在篩米的王嬸抬頭,見他額頭沁著細汗,眼尾還掛著半滴沒擦凈的淚:“咋了?”
“俺夢見九殿下立在云頭,手里攥著把會發(fā)光的劍,劈開老大一片烏云。”王屠夫搓了搓臉,聲音突然發(fā)悶,“底下全是磕頭的人,喊著‘請神歸位’,那聲浪能掀翻屋頂……可九殿下站得筆直,連眼皮都沒抬?!彼テ鸢干系拿鎴F重重一按,“醒了才覺得不對勁兒——九殿下哪回見著咱們不是叼根草,說‘王屠戶,多給我留塊豬板油’?”
隔壁繡坊的張巧娘正繡并蒂蓮,銀針“?!钡卦M指尖:“我也夢見了!那云里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可等我瞇著看清楚,九殿下的青衫下擺都沾著草屑,跟上個月在村口教娃們編草螞蚱時一個樣!”她突然笑出聲,“我家小豆子今早爬起來就說,‘娘,九皇叔要是神仙,咋會幫我撿掉在泥里的糖葫蘆?’”
這些細碎的對話像春溪破冰,順著晨霧漫過大夏的街巷。
玄箴在御書房的沙盤前捏著茶盞,指節(jié)發(fā)白。案上攤開的《夢境日志》足有半人高,墨跡未干的批注里,“光劍”“神壇”“跪拜”等詞被紅筆圈了又圈。
他清晨接到各地急報時,正給小女兒梳辮子,木梳“咔”地斷成兩截——這是他二十年未有的慌亂。
“大人,心理學司的新數(shù)據(jù)?!睍襞踔窈喒蛐猩锨?,“昨夜共有三十七城、八萬三千人上報同類夢境。其中七成參與者幼年聽過《上古神尊救黎民》話本,三成讀過《星辰仙宗鎮(zhèn)妖錄》殘卷……”
“夠了。”玄箴打斷他,指腹重重劃過沙盤上“夢域”二字,“他們不攻現(xiàn)實,改攻夢了?!彼D(zhuǎn)身望向窗外,晨霧里幾個學童正蹦跳著去上學,布兜里露出半張畫紙——是“我的九皇叔夢”作業(yè)。
“夢里,人最容易低頭?!彼曇舻偷孟駠@息,“因為我們的祖先跪過神,我們的爹娘講過神,連泥娃娃的童謠里都唱著‘神仙一抬手,洪水退三秋’。”
同一時刻,蒼梧書院的晨鐘剛響過七下。林詩雅立在講臺上,廣袖無風自動。
她面前的書案上,堆著厚厚一摞學童的“夢境解析”作業(yè):有歪歪扭扭的蠟筆畫,畫著譚浩騎小花豬追太陽;有皺巴巴的草紙,寫著“九皇叔說做夢也要講邏輯”;還有個小丫頭用瓜子殼粘了座城池,旁邊歪歪扭扭寫著“這是九皇叔教的”。
“傳我命令。”她指尖拂過案上的《夢境編輯術》殘卷,“全國學堂增設‘夢境解析課’。教孩子們畫夢、拆夢、改夢?!彼虼巴庾分鸫螋[的學童,嘴角終于浮起一絲笑意,“要讓他們知道——夢不是神仙的啟示,是自己的故事?!?/p>
三日后,東域的春風剛吹化第一片冰棱。雪谷深處的竹屋里,譚浩正裹著毯子打哈欠。
小花豬突然從他懷里彈起來,耳朵豎得筆直,鼻子一抽一抽地往他心口拱。
“哎呦你這毛球?!弊T浩被拱得直笑,伸手揉它的腦袋,“昨兒偷吃了我半塊桂花糕,現(xiàn)在又發(fā)什么瘋?”話音未落,他忽然頓住——有股若有若無的波動,正順著意識的縫隙往里鉆,像極了前世老家小區(qū)里,那些硬往人手里塞傳單的推銷大媽。
他翻身坐起,干草從嘴角滑落。窗外的極光正翻涌成紫色的浪,在冰墻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譚浩望著那光,突然笑出了聲:“哦……還想在我夢里搞封建復辟?”他沒閉眼,也沒像往常那樣摸瓜子殼,只是在意識深處輕輕說了一句,聲音懶懶散散的,像在喊隔壁蹭飯的老獵戶:“喂,你們不累嗎?我都睡了八百回了,你們還在演天命?”
這一念剛落,千里外的廢棄神廟里,白須老祭司猛地噴出一口黑血。他面前的青銅燈臺“啪”地碎裂,燈油濺在羊皮卷上,燒出個焦黑的窟窿——那卷記載著“神諭編織術”的古籍,此刻正泛著灰敗的光,像被抽干了最后一絲靈性。
老祭司顫抖著摸向心口,那里曾盤踞著的、來自舊神殘念的灼熱,此刻只剩一片冰涼。
“怎么會……”他嘶啞的聲音撞在斑駁的神龕上,“他們明明最擅長仰望……”
而在雪谷的竹屋里,譚浩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重新裹緊毯子。小花豬“哼哼”著鉆進來,把冰涼的鼻子貼在他手腕上。
譚浩迷迷糊糊地嘟囔:“這回……總算連夢都懶得來找我了吧?”
窗外的極光漸漸平息,像被誰輕輕按了暫停鍵。冰棱上凝結的水珠“滴答”墜落,在雪地上砸出個小小的坑。
極夜將盡的晨光,正從地平線那頭漫過來,像誰不小心打翻了銀箔罐,碎碎的、亮亮的,正往冰面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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