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鐘骨鳴（第1頁）

一、古鐘滲銹

冬至的寒風(fēng)卷著雪粒，撞在“鐘樓巷”那座明代銅鐘的鐘體上時，鐘硯之正用黃銅刷子清理鐘體上的綠銹。鐘口突然簌簌落下些暗紅色的銹末，順著鐘身的云雷紋溝壑堆積，在青石板鋪就的鐘臺上積成個不規(guī)則的銹斑，側(cè)耳細(xì)聽，銹斑里竟傳出微弱的金屬震顫聲，與巷內(nèi)七座石制鐘架（刻著“晨”“昏”“朝”等時辰名）的共鳴頻率完全相同。這是她接管這座古鐘博物館的第七十三天，明代銅鐘是前館長鐘老爺子的“鎮(zhèn)館寶”——那位能從鐘聲的清濁“斷出鐘體年代”的老鐘表匠，在去年大雪倒在撞鐘繩旁，手里攥著半截鐘錘，錘頭上的銹跡里，嵌著點暗紅的碎屑，與鐘樓地基下挖出的明代人骨殘片完全吻合。而館里所有帶“鐘”字的器物（鐘擺、鐘鈴、鐘模），都在同一夜生出銅綠，綠銹的走向組成個歪斜的“7”，與銅鐘的乳釘數(shù)量完全相同。

鐘硯之是古代青銅器研究員，祖父留下的《鐘譜》里，夾著張銅鐘的剖面圖，圖上鐘舌的位置用朱砂畫著個鈴鐺符號，注著行字：“萬歷二十九年，鑄鐘匠鐘守時造此鐘，內(nèi)封七魂，非鐘氏傳人不能見其形?！倍叭f歷二十九年”正是礦稅監(jiān)橫征暴斂的年份，地方志記載（據(jù)《明神宗實錄》殘卷整理）那年鐘樓巷有七位鑄鐘匠人因拒絕為稅監(jiān)孫隆鑄造“斂財銅鐘”（實為熔化民間銅器充稅），被稅監(jiān)的爪牙秘密處決在鐘樓地下，尸體被澆鑄進(jìn)了鐘體，只有鐘守時（鐘硯之的先祖）活了下來，守著鐘樓重鑄了這口銅鐘，從此再沒離開過巷口，臨終前說“鐘銹泣血時，就是匠人還魂日”。

“鐘老師，銹末的成分分析出來了?！敝职㈢姳е鴻z測報告穿過擺滿鐘鈴的展廳，藍(lán)布褂子上沾著銅屑，“含堿式碳酸銅和氧化亞銅，是明代‘高錫青銅鐘’的典型銹蝕物。碎屑的DNA序列，與地基下出土的明代骸骨完全一致。還有，鐘老爺子的工具箱里，找到七根青銅鐘針，針尾都刻著‘鐘’字，其中一根的針孔里，纏著縷銅線，材質(zhì)與明代匠人用的鑄鐘引線完全相同?！?/p>

博物館的老自鳴鐘突然“當(dāng)”地停在寅時，鐘擺的影子落在銅鐘上，與綠銹組成的“7”重疊處，顯出個暗紅色的點，與《鐘譜》里標(biāo)注的“鐘心”位置完全一致。鐘硯之想起鐘老爺子臨終前含糊的話：“鐘聲會說謊，但鐘骨不會，每道鑄痕都藏著鑄鐘人的淚。”而巷里的老住戶說，鐘老爺子年輕時總在深夜撞鐘，月光透過鐘樓的窗欞照在銅鐘上，能看見鐘體的陰影里浮出模糊的人影，圍著熔爐添炭，等雞叫頭遍就消散，只在鐘臺上留下層黏膩的銹痕，三天不褪，帶著銅腥和松炭的混合味。

阿鐘在銅鐘的鐘耳暗格，發(fā)現(xiàn)了個青銅鐘盒，盒蓋的紋路是七根鐘針的形狀，鑰匙孔正好能插進(jìn)那根纏著銅線的青銅鐘針。盒子打開的瞬間，股混合著銅銹和硫磺的氣息漫出來，里面裝著七塊殘破的鐘片，每塊都用鏨子刻著半個字，拼起來是“拒熔民器”，刻痕的深淺與明代銅鐘的“鐘銘”工藝完全一致，其中一塊的邊緣，還留著個極小的牙印，形狀與鐘老爺子養(yǎng)的那只黑狗“鐘鳴”的齒痕一致。那只狗在鐘老爺子死后就趴在鐘盒旁，有人說它誤食了銅銹塊中毒而死，鐘硯之卻總在午夜聽見博物館傳來狗爪扒鐘體的聲，像在提醒她看某件鐘器。

二、鐘紋記冤

小寒的夜里，暴雪壓塌了鐘樓的半面回廊。鐘硯之將七根青銅鐘針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擺在銅鐘周圍，鐘體突然劇烈震顫，最繁復(fù)的七處云雷紋（鐘肩、鐘腰、鐘裙）突然透出紅光，紅光在鐘樓內(nèi)壁映出幅明代鐘樓巷的地圖，標(biāo)注著“孫隆稅署”“匠人秘密集會點”“地下鑄坑”的位置。她按《鐘譜》記載，將七塊鐘片拼在地圖的“鑄坑”處，撞鐘架突然“咔”地裂開細(xì)紋，縫隙里冒出股青煙，煙中浮現(xiàn)出七個模糊的場景：七位匠人圍著銅料爭執(zhí)，巷口傳來馬蹄聲，隨后人影被鎖鏈拖拽進(jìn)地下，青煙瞬間變成灰黑色，順著縫隙漫出來，在展廳的地面上匯成七個字：“萬歷二十九年十二月”。

“這不是普通的銅鐘，是藏著血火的證詞?！辩姵幹⒅鵁熤邢⒌娜擞?，“先祖鐘守時將七位匠人的血混進(jìn)青銅溶液，在鑄造時把他們的抗?fàn)庤T進(jìn)鐘紋，用銅鐘封存最后的吶喊。鐘老爺子發(fā)現(xiàn)的鐘錘，是第七位匠人的遺物——他不是意外身亡，是被人阻止揭露真相，那些鐘針，是他標(biāo)記稅監(jiān)藏銅處的信物?！彼鲧娎蠣斪拥男掮姽P記，最后一頁畫著幅孫隆稅署的平面圖，在銅料庫的位置，標(biāo)著個紅點，旁邊寫著“七魂聚，鐘裂時”，字跡被銅銹浸染，隱約能看見“孫”字的輪廓——正是當(dāng)年下令處決匠人的稅監(jiān)黨羽姓氏，《明史·宦官傳》記載這位孫氏（孫隆的侄子）因“督造銅鐘有功”被提拔，后代在崇禎年間改姓“孫”（隱去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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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七座石制鐘架突然同時發(fā)出“嗡嗡”的共鳴，架上的銅鈴自動搖晃，鈴音在空中組成個“稅”字，隨后化作銅屑落在銅鐘上，鐘體的鑄縫突然滲出些暗紅色的液珠，液珠的成分與地基骸骨的血漬完全相同。鐘硯之將那半截鐘錘貼在鐘體的裂痕處，銅鐘突然“嗡”地一聲，鐘口的邊緣炸裂，露出里面嵌著的七根細(xì)骨，骨頭上的灼痕組成“冤”字，與鑄坑旁出土的骸骨灼痕完全一致。

“孫氏的后人還在?！辩姵幹樽遄V，臉色驟變，“現(xiàn)在的鐘樓巷文化旅游公司總經(jīng)理，名叫孫景明，正是那位孫氏的第十九代孫，他三年前以‘鐘樓修繕’為名，一直阻撓對銅鐘進(jìn)行X光檢測。鐘老爺子筆記里提到，他半年前曾來博物館，借口測量鐘體，卻在鐘前停留了整整一夜。鐘老爺子的死，絕非偶然?！彼肫鸸P記里的另一句話：“鐘怕銹，卻也能記銹，七鐘齊鳴時，以淚合銅，真相自現(xiàn)。”七根鐘針對應(yīng)七位匠人，如今六根已顯證，只剩第七根，而鐘老爺子指甲縫里的銅屑，與這根鐘針上的殘渣完全一致——他是在拼接第七塊鐘片時被殺害的。

子夜時分，銅鐘突然“哐當(dāng)”一聲炸裂，碎片在空中組成七位匠人的身影，他們舉著銅勺的影子投在墻上，勺里的銅液濺出紅光，在墻上拼出“孫賊熔民器”五個字，與《明神宗實錄》記載的礦稅監(jiān)暴行完全吻合。鐘硯之將手掌按在碎裂的鐘體上，銅片的寒意突然變成溫?zé)?，七縷青煙從銹斑里升起，在空中織成“忠”字，隨后“咚”地墜入地下鑄坑，坑里傳來重物碎裂的聲響，像是封死四百年的鑄坑頂蓋被撞開。

三、鐘裂魂顯

第七天清晨，雪霽天晴。鐘硯之帶著鐘片和骨片來到旅游公司，孫景明正在舉辦“明代銅鐘文化展”，看見這些東西時臉色慘白，借口去休息室想溜走，卻被阿鐘攔住?！澳阆茸娴淖镄校摴诒娏??！辩姵幹畬㈢娖脑谡古_上，“萬歷二十九年，孫氏不僅殺害無辜匠人，還盜用他們的鑄鐘技藝熔化民間銅器充稅，先祖用銅鐘記冤，就是要等這天?！?/p>

孫景明突然掀翻展臺，抓起一個仿古鐘鼎砸向鐘硯之，卻被窗外飛來的銅銹粉末纏住手腕——那些粉末像有生命般，在他手背上組成“血債”兩個字?！胺砰_我！都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他嘶吼著掙扎，七座石制鐘架突然同時敲響，鐘聲在空中組成當(dāng)年的場景：匠人拒絕點燃熔爐，稅監(jiān)爪牙舉著刀威脅，鐘樓燃起大火……驚得在場游客紛紛后退。

警察趕到時，孫景明已經(jīng)癱在地上發(fā)抖，鐘片和骨片完好無損。鐘硯之將七塊鐘片捐給了文物考古研究所，專家鑒定后確認(rèn)，這是研究明代手工業(yè)者反抗苛政的重要實物證據(jù)，填補(bǔ)了《明史·食貨志》中關(guān)于鑄匠抵制礦稅的記載空白。而那口銅鐘，被重新修復(fù)后放回鐘樓，人們在鐘體的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七粒銅珠——是匠人在最后一次鑄鐘時混入的，碳十四測年與萬歷二十九年完全一致。

冬至的最后一場雪過后，陽光透過鐘樓的窗欞，照在修復(fù)好的銅鐘上，新補(bǔ)的銅胎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與舊鐘渾然一體。鐘硯之把《鐘譜》和鐘老爺子的筆記捐給了檔案館，展柜的燈光下，筆記的紙頁間偶爾會落下點銅屑，像那些藏在鐘中的魂，終于能在陽光下輕輕飄落。

每當(dāng)冬至?xí)r節(jié)，鐘硯之總會在清晨撞鐘，聽著鐘聲在巷里回蕩的“嗡嗡”聲。她知道，那些藏在鐘紋里的痛，那些浸在時光里的堅守，終究穿透了四百年的銅銹，在新時代的陽光下，清晰地鳴響——像永不啞音的鐘鳴，再黑暗的苛政也無法掩蓋民聲的力量。而那七根青銅鐘針，被陳列在博物館的展柜里，針尾的“鐘”字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在訴說：有些真相，哪怕被銅鐘封存百年，也終將隨著鐘裂紋顯，成為永不磨滅的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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