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石中語（第1頁）

一、頑石滲淚

白露的晨露打濕“石雕巷”的青石板時，石硯之正用軟毛刷清掃那尊唐代石獅的底座。獅爪下的頑石突然滲出些冰涼的液珠，順著鬃毛的紋路滾落，在地面積成個小小的水洼，晨光透過巷口的牌坊照過來，水洼里的倒影竟不是石獅的輪廓——而是七個戴著枷鎖的石匠，正圍著塊巨石鑿刻，石錘落下的瞬間，水洼突然泛起漣漪，液珠化作細碎的冰晶，折射出七道刺目的光，與石雕巷七座石牌坊的位置完全對應(yīng)。這是她接管這座石雕工坊的第五十三天，石獅是前工坊主石老爺子最珍視的藏品。那位能從石紋里“讀出往事”的老石匠，在去年秋分倒在石獅旁，手里攥著半截鋼釬，釬頭的鑿痕里，嵌著點暗紅的石粉，與獅眼鑲嵌的赤鐵礦完全吻合。而工坊所有帶“龍”紋的石雕（石柱、石礎(chǔ)、石欄），都在同一夜出現(xiàn)裂紋，裂紋的走向，組成個歪斜的“7”，與石獅的鬃毛數(shù)量完全相同。

石硯之是石刻藝術(shù)研究員，祖父留下的《石譜》里，夾著張石獅的拓片，拓片邊緣用朱砂畫著個鑿子，注著行字：“唐貞觀二十三年，石匠石開山雕此獅，內(nèi)封七魂，非石氏傳人不能解其語?！倍柏懹^二十三年”正是皇子爭儲的年份，地方志記載那年有七位皇家石匠因拒絕為篡位皇子雕刻“受命于天”的石碑，被處死在采石場，尸體與石料一同埋進礦坑，只有石開山（石硯之的先祖）活了下來，躲在石雕巷鑿刻了這尊石獅，從此再沒離開過巷口，臨終前說“石獅流淚時，就是石匠訴冤日”。

“石老師，石珠的成分分析出來了?！敝职⑹е鴻z測報告穿過堆滿石料的院子，工裝褲上沾著石屑，“液珠含碳酸鈣和有機質(zhì)，是唐代‘水蝕巖’的典型特征。赤鐵礦粉末的純度，與皇室陵寢石雕的鑲嵌石料完全一致。還有，石老爺子的工具箱里，找到七把青銅鑿子，鑿刃的磨損痕跡與礦坑出土的唐代石坯完全吻合，其中一把的柄部，刻著個極小的‘隱’字，縫隙里的骨粉，與礦坑深處的唐代工匠骸骨完全相同。”

工坊的老石碾突然“咕?！鞭D(zhuǎn)動半圈，碾盤的影子落在石獅上，與裂紋組成的“7”重疊處，顯出個青灰色的點，與《石譜》里標(biāo)注的“石心”位置完全一致。石硯之想起石老爺子臨終前含糊的話：“石頭會裝傻，但石紋不會，每道痕都藏著鑿石人的血?！倍锢锏睦相従诱f，石老爺子年輕時總在深夜鑿石，月光透過雕花窗照在石獅上，能看見獅眼的紅光里浮出模糊的人影，握著鑿子在石上刻字，等雞叫頭遍就消失，只在獅爪下留下層濕漉漉的水痕，三天不褪，帶著礦坑的土腥氣。

阿石在石獅的基座暗格，發(fā)現(xiàn)了個石制匣子，匣蓋的紋路是七個鑿子的形狀，鑰匙孔正好能插進那把刻著“隱”字的青銅鑿子。匣子打開的瞬間，股混合著石腥和銅銹的氣息漫出來，里面裝著七塊殘破的石片，每塊都用鑿子刻著個“冤”字，筆畫的深淺顯示刻字人正處于極度虛弱的狀態(tài)，與礦坑石壁上發(fā)現(xiàn)的唐代刻痕完全一致，其中一塊的邊緣，還留著個極小的牙印，形狀與石老爺子養(yǎng)的那只老黃狗“石敢當(dāng)”的齒痕一致。那只狗在石老爺子死后就守在石獅旁，有人說它誤食了帶石粉的食物死了，石硯之卻總在午夜聽見工坊傳來狗爪扒石頭的聲，像在提醒她看某塊石料。

二、石紋記冤

寒露的夜里，狂風(fēng)卷著砂石敲打窗欞。石硯之將七把青銅鑿子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擺在石獅周圍，頑石突然劇烈震顫，獅身的石屑簌簌剝落，露出里面藏著的七根細鐵鏈——每根都只有手指粗細，鏈環(huán)上刻著唐代工匠的姓氏，其中一根的末端，拴著塊方形石牌，上面用陰文刻著“拒雕偽碑”，字跡的力度與皇室石碑的刻字標(biāo)準(zhǔn)完全吻合。她按《石譜》記載，將七塊石片拼在石牌旁，石獅突然“轟隆”一聲前傾半寸，基座下的地面裂開道縫，縫里透出幽藍的光，光中浮現(xiàn)出七個模糊的人影：七個石匠圍著巨石跪拜，面前站著持劍的衛(wèi)兵，隨后人影被鎖鏈鎖住，拖向礦坑深處，石牌上的刻字突然滲出暗紅的液珠，順著裂縫漫出來，在工坊的地面上匯成七個字：“貞觀二十三年十月”。

“這不是普通的石獅，是藏著血誓的紀(jì)念碑?！笔幹⒅庵邢⒌娜擞?，“先祖石開山將七位石匠的鐵鏈嵌進獅身，用頑石封存他們最后的抗?fàn)帯Ｊ蠣斪影l(fā)現(xiàn)的石粉，是第七位石匠的血——他不是意外身亡，是被人阻止揭露真相，那些鑿子，是他標(biāo)記骸骨位置的信物?！彼鍪蠣斪拥蔫徥P記，最后一頁畫著幅礦坑的剖面圖，在七號礦道的位置，標(biāo)著個紅點，旁邊寫著“七魂聚，石裂時”，字跡被石粉覆蓋，隱約能看見“李”字的輪廓——正是當(dāng)年下令處決石匠的皇子姓氏，《舊唐書》記載這位李姓皇子因“平定工匠叛亂”被封為親王，后代在武則天時期改姓“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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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七座石牌坊突然同時發(fā)出“嗡嗡”的共鳴，牌坊上的龍紋裂紋里滲出石液，在地面匯成條石溪，溪水里浮著七塊碎石，每塊都刻著個工匠的名字，其中“掌墨師趙信”五個字，與礦坑石壁上的刻字完全一致。石硯之將那半截鋼釬插進石溪中央，釬頭接觸石液的瞬間，鋼釬上浮現(xiàn)出七段銘文，每段都記錄著一位石匠的技藝特長，與唐代官修《營造法式》里的工匠名錄完全吻合。

阿石在七號礦道的巖壁里，發(fā)現(xiàn)了個石函，里面裝著卷泛黃的麻布，是石開山的筆跡，用朱砂寫著：“貞觀二十三年，七匠拒為逆子刻碑，皆遭毒手，吾藏其鏈于石獅，待后世昭雪?！甭椴嫉倪吘?，還粘著塊皇家石碑的殘片，上面刻著“武”字，與李姓皇子后代的姓氏完全相同。

“武氏的后人還在。”石硯之翻查地方志，臉色驟變，“現(xiàn)在的石雕巷文物管理所所長，名叫武承嗣，正是那位李姓皇子的后裔，他一直以‘保護文物’為名，阻止對礦坑進行考古發(fā)掘。石老爺子筆記里提到，他半年前曾來工坊，借口鑒定石獅，卻在基座旁徘徊了整整一下午。石老爺子的死，絕非偶然?！彼肫鸸P記里的另一句話：“石怕裂，卻也能記裂，七鑿齊下時，以血祭之，真相自現(xiàn)?！逼甙谚徸訉?yīng)七位石匠，如今六把已顯字，只剩第七把，而石老爺子指甲縫里的石粉，與這把鑿子鑿出的石屑完全一致——他是在開鑿第七處石片時被殺害的。

子夜時分，石獅的獅口突然張開半寸，里面噴出股白霧，霧中顯出七個手持鑿子的人影，他們圍著工坊的巨石鑿刻，石屑飛濺中，浮現(xiàn)出“還我清白”四個大字，與礦坑石壁上的唐代刻字如出一轍。石硯之將手掌按在獅口，掌心突然傳來刺痛，七道血珠滴落在石獅上，獅身的裂紋突然發(fā)出金光，七根鐵鏈從石中飛出，在空中組成個“忠”字，隨后化作金粉落在石函上，麻布上的朱砂字突然變得鮮紅如血。

三、石裂言出

第七天清晨，云開霧散。石硯之帶著麻布和石牌來到文物管理所，武承嗣正在舉辦“唐代石雕展”，看見這些東西時臉色慘白，借口去倉庫想溜走，卻被阿石攔住?！澳阆茸娴淖镄校摴诒娏??！笔幹畬⑹婆脑谡古_上，“貞觀二十三年，李姓皇子不僅殺害無辜石匠，還篡改史書污蔑他們通敵，先祖用石獅記冤，就是要等這天?！?/p>

武承嗣突然掀翻展臺，抓起一個石制鎮(zhèn)紙砸向石硯之，卻被窗外飛來的石屑纏住手腕——那些石屑像有生命般，在他手背上組成“血債”兩個字?！胺砰_我！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他嘶吼著掙扎，石獅的七個人影突然浮現(xiàn)，圍著他舉起鑿子，石屑在空中拼成當(dāng)年的場景：石匠們跪拜拒雕，衛(wèi)兵舉劍威脅，礦坑掩埋尸體……驚得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警察趕到時，武承嗣已經(jīng)癱在地上發(fā)抖，麻布和石牌完好無損。石硯之將七根鐵鏈捐給了博物館，專家鑒定后確認(rèn)，這是研究唐代工匠史和皇室斗爭的重要實物證據(jù)，填補了《新唐書》中關(guān)于民間工匠反抗的記載空白。而那尊石獅，被重新修復(fù)后放回工坊，人們在獅腹的暗格里，發(fā)現(xiàn)了七粒稻谷——是石匠們最后一餐的殘留物，碳十四測年與貞觀二十三年完全一致。

白露的最后一場雨過后，陽光透過石雕巷的牌坊，照在石獅上，獅眼的赤鐵礦在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兩團燃燒的火焰。石硯之把《石譜》和石老爺子的筆記捐給了檔案館，展柜的燈光下，筆記的紙頁間偶爾會落下點石粉，像那些藏在石中的魂，終于能在陽光下輕輕飄落。

每當(dāng)白露時節(jié)，石硯之總會在清晨來到石獅旁，摸著獅身被歲月磨平的紋路。她知道，那些藏在石紋里的冤，那些浸在時光里的堅守，終究穿透了一千三百年的巖石，在新時代的陽光下，清晰地呈現(xiàn)——像石縫里長出的青苔，再堅硬的外殼也無法壓制生命的韌性。而那七把青銅鑿子，被陳列在博物館的展柜里，柄部的“隱”字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在訴說：有些真相，哪怕被頑石封存千年，也終將隨著石裂言出，成為永不磨滅的歷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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