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那棟樓時,青藤正從三樓的窗欞里鉆出來,在墻面上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中介小李搓著汗津津的手,指著“藤影樓”的木牌:“周小姐,這樓便宜是有原因的——住過的人都說,夜里能聽見藤條抽打的聲音,像有人在樓上罰跪。”
我扯了扯被藤蔓勾住的裙擺,指尖觸到片心形的葉子,葉脈里滲著黏膩的汁液,聞著有股鐵銹味。“我不怕這個?!蔽业恼Z氣比預想中鎮(zhèn)定,其實掌心早已攥出了汗。作為民俗攝影師,我專門收集這類帶著“故事”的老建筑,而藤影樓的傳聞,在地方志里記了整整三頁。
樓是民國時期的銀行家建的,后來成了某戶人家的私宅,姓顧。傳聞顧家大小姐十七歲那年,被發(fā)現(xiàn)吊死在頂樓露臺的藤架上,青藤纏著她的脖子,像串翡翠項鏈。從那以后,樓里的藤就瘋長起來,無論怎么砍,第二天總會冒出新的嫩芽,芽尖還帶著血珠似的紅點。
我租下了整棟樓的三層,租金低得離譜。搬家那天,搬家?guī)煾邓阑畈豢仙享敇牵骸笆昵坝袀€學生租這兒,半夜被藤條捆在床架上,救下來時背上全是鞭痕,跟被抽了幾百下似的?!?/p>
我笑著塞了包煙,自己扛著相機三腳架往上走。樓梯扶手纏著細藤,踩上去時“咯吱”響,像骨頭摩擦的聲音。頂樓露臺的藤架已經(jīng)成了片綠色的穹頂,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細看竟像無數(shù)只蜷縮的手。
當夜,我被一陣“沙沙”聲吵醒。聲音來自露臺,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我抓起相機推開門,月光下,那些青藤正在瘋狂生長,藤尖像蛇信子般探進窗縫,在地板上寫出歪歪扭扭的字:“疼……”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藤條突然靜止,地上的字跡化作綠色的汁液,滲進地板的裂縫里。照片洗出來后,畫面中央有個模糊的白影,穿著學生裝,脖頸處纏著圈青藤,臉被頭發(fā)遮住,只露出只淤青的手腕。
我在地方志里找到顧家大小姐的照片。顧明漪,1927年生,北平女子師范的學生,愛好園藝,尤其喜歡種藤。照片里的她站在藤架下,穿著月白色的學生裝,手腕上戴著只銀鐲子,鐲子上刻著朵薔薇。
奇怪的是,她的眉眼竟和我母親年輕時長得分毫不差。母親去世前總說,我們家祖上和顧家是親戚,卻從沒說過具體的淵源。她留了個紫檀木匣子,說等我找到“會寫字的藤”再打開。
第二天,我在露臺的藤根處發(fā)現(xiàn)了塊松動的地磚。撬開后,下面埋著個鐵皮盒,里面裝著本日記,紙頁邊緣已經(jīng)發(fā)綠,像是被藤汁泡過。
“1946年5月12日,爹又打娘了。藤架下的土松了,我埋了塊碎鏡片,能照見他偷偷藏起來的賬本?!?/p>
“1946年6月3日,明軒哥說要帶我走。他今天送了我支鋼筆,說等他從南京回來,就娶我?!?/p>
“1946年7月7日,爹發(fā)現(xiàn)了賬本,他用藤條抽我的背,說我胳膊肘往外拐。藤葉都蔫了,像是在替我哭?!?/p>
明軒哥?我想起母親說過,外公叫顧明軒,當年在南京上學,后來就沒了音訊。
日記的最后一頁被撕了,只剩下個殘缺的日期:1946年8月15日。那天是日本投降的日子,北平城應該一片歡騰才對。
夜里,露臺的藤架突然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我沖出去,看見無數(shù)根藤條正往一起擰,織成個模糊的人形,人形的手腕處纏著圈銀色的東西——是只銀鐲子,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樣,只是斷成了兩截。
“明漪?”我試探著喊。
人形猛地轉向我,藤葉嘩嘩作響,像是在哭。月光透過葉隙,在地上拼出幾個字:“井……賬本……”
樓后的院子里確實有口老井,被青藤蓋得嚴嚴實實。我砍斷藤蔓,井口露出塊圓形的石板,石板上刻著朵薔薇,和銀鐲子上的圖案一樣。
掀開石板,井里沒有水,堆著些腐爛的木板。我用相機往下拍,閃光燈照亮了井壁——上面貼著張泛黃的紙,是本賬本的最后一頁,上面記著1943年的幾筆大額支出,收款方是個日本軍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