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一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都為之一滯。她幾乎要立刻沖下馬車去阻止,但理智告訴她,她憑什么阻止?憑她是少上造?憑她深得陛下信任?可這兩位市吏,分明是在依律行事!
‘就因為一點湯渣……就要在那么小的孩子臉上刺字?!’她內(nèi)心掀起驚濤駭浪,‘這……這律法也太……’她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這種殘酷。
直到此刻,那一直以來被她有意無意忽略的、屬于這個時代的、冰冷而堅硬的真實一面,才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攤開在她眼前。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穿越以來的這段日子,過得是何等的“順風順水”。獻上土豆玉米,嬴政力排眾議支持;提出錢莊、修路,嬴政鼎力推動;舉薦人才,嬴政破格錄用;甚至連私下打造家具,都無人敢來質(zhì)詢。她接觸的,是嬴政、扶蘇、蒙恬、李斯、蕭何這些站在權力頂端或即將站上頂端的人物,他們或欣賞她的才華,或需要她的能力。她所處的環(huán)境,是被嬴政無形中為她營造出的一個相對寬松、甚至帶著縱容的“保護圈”。
她習慣了嬴政能聽見她心聲帶來的便利(雖然她不知情),習慣了自己提出的想法總能得到重視和落實,習慣了看到因為自己的到來,大秦正朝著積極、繁榮的方向改變。她沉浸在“基建”、“強國”、“改變歷史”的宏大敘事與成就感中,卻幾乎快要忘了,支撐起這個龐大帝國的底層基石,是那套以“輕罪重罰”著稱、嚴密到令人窒息的《秦律》!
這套律法,并非只存在于竹簡(如今是紙張)之上,它真真切切地規(guī)范著、甚至可以說是禁錮著每一個普通秦人的生活。而她自己,因為特殊的身份和“靠山”,一直游離于這套嚴苛體系之外,以至于都快忘記了它的存在和威力。
馬車外,老翁的哀求和孩童的哭聲還在繼續(xù),兩名市吏雖然動作因老人的阻攔略顯遲滯,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松動,顯然并不打算通融。
顧念一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她知道自己不能沖動地以權勢壓人,那樣只會破壞律法的嚴肅性,也可能給這兩個依法辦事的小吏帶來麻煩。但讓她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因為無心之失遭受如此殘酷的刑罰,她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思考著如何在不直接對抗律法的前提下,解決這件事。
‘政哥…政哥他知道這些基層律法執(zhí)行起來是如此…不近人情嗎?’她內(nèi)心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對律法殘酷的震驚,有對自身處境僥幸的后怕,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力感和責任感。
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從未真正深入了解過秦律的具體條文和執(zhí)行細節(jié)。她所推動的改革,無論是錢莊、工坊還是修路,更多是從技術、管理和經(jīng)濟層面出發(fā),配套的律法框架多由李斯、蕭何等人去完善,她只是把握大方向。而像“棄灰于道”這類涉及民生細微處的刑罰,她更是從未關注過。
“回府?!彼€是沒有選擇在此刻下車介入,而是沉聲對車夫吩咐道。馬車緩緩啟動,繞開了那片令人心塞的區(qū)域。
但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她的心里。她靠在車廂壁上,之前因水泥路、新作物、絲路藍圖帶來的喜悅已然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清醒。
她意識到,想要真正改變大秦,光有超前的技術、繁榮的經(jīng)濟、強大的軍力是遠遠不夠的。附著在這帝國骨骼之上的律法血肉,若不能隨之進行適應性的調(diào)整與改良,那么底層民眾的苦難依舊難以根除,這架龐大的戰(zhàn)車或許能飛速奔馳,但其下的車輪,可能正碾過無數(shù)細微的、不為人知的悲鳴。
而遠在咸陽宮中的嬴政,此刻正批閱著各地上報的、關于推廣新作物和水泥道路進度的奏章,忽然,顧念一那充滿震驚、后怕與沉重反思的心聲片段,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入他的腦海。他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深邃的目光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宮墻,看到那發(fā)生在市井一角的紛爭。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緩緩松開,無人能窺見這位帝王此刻心中真正的思緒。他只是重新低下頭,朱筆在奏章上劃過,留下了一道沉穩(wěn)而有力的印記。
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顧念一的心卻如同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翻騰不休。小攤前老翁絕望的哀嚎、孩童驚恐的啼哭、市吏冰冷無情的宣判,還有那“棄灰于道者黥”的殘酷律條,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中反復盤旋、放大。
她試圖說服自己,這是秦朝,律法如此,自己一個“外來者”不應過多干涉;她試圖用“大局為重”來安慰自己,畢竟她正在推動的改革,從長遠看會惠及更多人;她甚至試圖去想辣椒的辛辣、番茄的酸甜,用對未來的美食憧憬來沖淡此刻的窒息感。
但都沒有用。
那個孩子驚恐無助的眼神,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她所有自我安慰的屏障。她無法假裝沒看見,無法假裝沒聽見。那種基于現(xiàn)代文明社會培養(yǎng)出的、對個體尊嚴與生命關懷的本能,在她心中激烈地吶喊、抗議。
回府?這兩個字剛才怎么就那么輕易地說出口了?回到那座嬴政賞賜的、舒適寬敞的府邸,然后呢?坐在周堰打造的精美家具上,喝著呂雉送來的清茶,繼續(xù)規(guī)劃著如何讓大秦更強盛,如何讓餐桌更豐富,同時卻對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因微小過失而導致的殘酷刑罰視而不見?
不行。她做不到。
一種強烈的、近乎自我折磨的沖動攫住了她。她猛地敲了敲車廂壁,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改道!去咸陽宮!快!”
車夫不明所以,但聽出她語氣中的堅決,不敢怠慢,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著咸陽宮方向加速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