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重新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加壓抑的寂靜。船工痛苦的呻吟似乎也微弱了許多,帶著一種行將熄滅的絕望。秀才被捆在角落,堵著嘴,只有身體偶爾因寒冷或恐懼而抽搐一下,發(fā)出沉悶的嗚咽。水生守在林鋒身邊,警惕的目光不時掃向洞口和秀才,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冰冷的合金軍刺。老周則專注于用珍貴的鹽水反復清洗船工那潰爛得觸目驚心的傷口,每一次擦拭都伴隨著船工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哼,如同鈍刀割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鋒閉著眼,仿佛又陷入了昏迷。但水生能感覺到,連長放在身側的那只右手,手指正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蜷縮、松開,再蜷縮…顯示出他內心遠非表面這般平靜。
身體的虛弱如同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禁錮在這片濕冷的泥地上。左臂傷口的劇痛一陣陣襲來,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汐,沖刷著他殘存的意志。但比這更沉重的,是壓在心頭的巨石——抉擇。
老顧的怒吼猶在耳邊:
“軍統(tǒng)!就是他們把你抓去當壯??!就是他們在戰(zhàn)場上逼著你去送死!…是張孝安那個雜碎,在龍?zhí)舵?zhèn)差點殺了連長!…這是毒餌!是離間計!是張孝安那個王八蛋要把連長,要把我們‘狼牙’徹底毀掉的毒計!”
軍統(tǒng)…張孝安…龍?zhí)舵?zhèn)…李石頭…
記憶的碎片帶著血色的刺痛,清晰地浮現(xiàn):李石頭用身體擋住射向自己的子彈,腹部綻開的血花…他那獨眼中至死未解的疑惑…“連長…你…到底…是誰?…”
緊接著,是王耀武那張看似威嚴、實則深不可測的臉。師長辦公室里溫暖的燈光,精致的茶杯,還有腰間那把冰冷沉重、刻著“救國”的駁殼槍。
“林鋒!你是黨國干城!…未來,必當委以重任!”那親切話語背后隱含的“清剿”密令,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榮華富貴?青天白日勛章?那勛章的背后,是即將指向同胞的槍口,是猴子、孫大炮、趙小栓…無數(shù)兄弟用命換來的“勝利”果實,最終淪為內戰(zhàn)的燃料!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涌上來,讓林鋒幾乎干嘔。國府…這條路,通向的是背叛!背叛那些淳樸如王大錘、李石頭、趙小栓的士兵兄弟!背叛那些在戰(zhàn)場上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英魂!背叛自己的良心!用兄弟的血,去染紅自己的前程?他林鋒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那么…地下黨?
“啟明星”那張沉穩(wěn)而充滿書卷氣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在浦東游擊區(qū)那間簡陋卻整潔的安全屋里。
“林鋒同志…救國救民,人人平等…不是為了個人榮辱,是為了建立一個沒有壓迫剝削的新中國…”他的話語平實,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鋒心中激起漣漪。
沒有壓迫剝削…
林鋒的思緒飄回浦東游擊區(qū)那短暫的日子。雖然貧瘠艱苦,但那些穿著打補丁衣服的干部,和農(nóng)民一起蹲在田埂上啃著雜糧餅子;那些年輕的戰(zhàn)士喊著“官兵一致”的口號;那些被組織起來的民兵,眼中燃燒著保衛(wèi)家園的火焰,而非麻木的絕望…這些畫面,與國統(tǒng)區(qū)接收大員的驕奢淫逸、對百姓的敲骨吸髓、以及軍隊里森嚴的等級和傾軋,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他想起了“小魚”,那個被從76號魔窟救出來的交通員,遍體鱗傷,卻在昏迷中囈語著“綠色蟲子”,至死守護著情報!想起了老顧,這個看似粗豪的船老大,為了掩護他們,一次次出生入死,分糧分藥,最后關頭寧可毀掉救命的盤尼西林,也絕不向軍統(tǒng)低頭!想起了阿四,冒著巨大風險傳遞消息,聯(lián)絡點被毀后依舊想方設法送來那點可憐的鹽和米…
他們圖什么?青天白日勛章?升官發(fā)財?不!他們圖的是趕走鬼子!圖的是讓腳下的土地不再被踐踏!圖的是讓像水生、像那些在老鼠市里麻木掙扎的船民一樣的普通人,能過上有尊嚴、不被欺壓的日子!
“沒有壓迫剝削的新中國…”林鋒在心中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這理想,在穿越前那個繁榮強盛的現(xiàn)代華夏,他親眼見證過它的雛形!盡管那個時代也有它的挑戰(zhàn),但比起眼前這1945年的黑暗、腐朽、戰(zhàn)亂與即將到來的同胞相殘…那無疑是光明得多、也值得為之奮斗的未來!
左臂的傷口再次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伴隨著那熟悉的、微弱卻頑固的搏動感。這來自身體的痛苦,仿佛也在拷問著他的靈魂:你,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帶著超越時代的見識和能力,難道要在這歷史的十字路口,選擇隨波逐流,甚至助紂為虐嗎?王大錘、李石頭、猴子、孫大炮、趙小栓…還有“地雷”…這些犧牲的兄弟,他們的血,難道要白流嗎?
一個聲音在心底吶喊:不!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