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臨時駐地的喧囂漸漸沉淀下來。白日的操練聲、裝備開箱的碰撞聲、新兵略顯慌亂的腳步聲中,都已暫告一段落。唯有巡邏隊規(guī)律的腳步聲和遠處哨兵偶爾的喝問,提醒著人們這里仍是一座軍營,一座正在快速繃緊肌肉、磨利爪牙的兵營。
連部帳篷里,油燈如豆。
林鋒獨自坐在簡易的行軍桌前,面前攤開著新補充兵的花名冊、美械裝備的清單以及團部下發(fā)的新版訓練大綱。紙張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麅陨夏切┠吧拿?,代表著鮮活的生命,即將被編入戰(zhàn)爭的機器;清單上那些冰冷的武器型號,代表著更高效的殺戮;而訓練大綱上明確的“針對匪軍游擊戰(zhàn)術之反制”、“城鎮(zhèn)攻堅要點”,則像是一份清晰的路線圖,指向他不愿前往的方向。
帳篷簾子被輕輕掀開,水生端著一杯熱水走了進來,輕輕放在桌上。他看著眉頭微鎖的林鋒,低聲道:“連長,時候不早了,新兵和裝備明天再核對吧,您身上舊傷還沒好利索,得多歇著?!?/p>
林鋒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接過水杯。水溫透過搪瓷缸子傳來,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睡不著?!绷咒h的聲音有些沙啞,“水生,你看看這些?!彼噶酥缸郎系奈募皪湫碌闹姓?,湯姆遜沖鋒槍,甚至還有巴祖卡…上面這回是真舍得下本錢了。”
水生的目光掃過清單,眼中也閃過一絲復雜。作為老兵,他同樣渴望好裝備,但那訓練大綱上的字眼卻讓他心里發(fā)堵。“裝備是好…可這練的都是打自己人的法子…”他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反感,“連長,咱們剛和小鬼子拼完命,死了那么多弟兄,這轉頭就要…”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鋒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默默喝了口水。水生的困惑,也是他手下許多從抗日戰(zhàn)場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兵的困惑。他們不怕死,但他們的血,不應該流在這樣的戰(zhàn)場上。
“是啊,死了那么多弟兄…”林鋒重復了一句,目光似乎穿透了帳篷,望向了湘西層巒疊嶂的群山,那里埋葬著王大錘、李石頭、猴子、孫大炮…他們的面容在記憶中依然鮮活。
他們的犧牲,是為了讓后代不再受外敵欺辱,是為了一個獨立強大的中國,絕不是為了換來一場兄弟鬩墻的內戰(zhàn)。
他將目光收回,落在油燈跳躍的火苗上。芷江的榮光,王耀武的器重,威爾遜的許諾,如同一個個華麗的泡沫,在現實的冷風下相繼破滅,露出底下冰冷而堅硬的抉擇。
這條路,不能再走下去了。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帳篷角落的電臺旁——這是連部標配的野戰(zhàn)電臺,用于與上級聯系。但他此刻要聯系的,并非團部。
他對水生做了一個警戒的手勢。水生立刻會意,無聲地抽出駁殼槍,退到帳篷門口,警惕地注視著外面的動靜。
林鋒深吸一口氣,手法熟練地調整著電臺頻率。電流的嘶嘶聲在寂靜的帳篷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拿出一個極其簡陋的、只有幾個數字的密碼本——這是離開芷江前,通過那家舊書店留下的隱秘渠道獲得的、一次性的緊急聯絡方式。
他的手指穩(wěn)定而有力,將一組簡短到極致的電碼發(fā)送了出去。電波穿透沉沉的夜色,飛向未知的遠方,飛向浦東,飛向“啟明星”。
電文的內容極其簡潔,卻重若千鈞:
“芷江歸,刀將指己。磐石求路,愿北上?!?/p>
發(fā)送完畢,他立刻關閉電臺,將所有痕跡消除,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帳篷里恢復了寂靜,只有油燈偶爾爆出一絲燈花。水生收回槍,看向林鋒,眼中充滿了信任,盡管他并不完全明白連長具體做了什么,但他知道,連長做出的決定,一定是為了兄弟們好。
林鋒坐回桌前,看著那跳躍的燈火,眼神徹底平靜下來,之前的迷茫和掙扎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后的堅定。
他知道,這寥寥數字的電文,是一次巨大的冒險,是將自己和身邊這些信任他的弟兄們的命運,徹底交付了出去。前路必然是荊棘密布,危機四伏。
但他更知道,留在原地,只會成為別人手中指向同胞的刀,那才是對犧牲戰(zhàn)友最大的背叛。
桌上的花名冊和裝備清單依舊攤開著,但它們此刻在林鋒眼中,已失去了意義。它們屬于一條他即將背離的軌道。
未竟的征程,從未結束。只是從這一刻起,它有了新的方向。
他吹熄了油燈,帳篷內陷入一片黑暗。但在林鋒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一絲微光,在北方遙遠的地平線上,艱難卻頑強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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