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里的喧囂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慶功的短暫狂熱被巨大的傷亡和持續(xù)的戰(zhàn)備壓力沖淡。野狐嶺方向的火光早已熄滅,只留下濃煙在黎明的灰白天幕上涂抹著污痕。
臨時救護帳篷內(nèi),林鋒在劇痛、疲憊和少量磺胺粉帶來的微弱安撫下沉沉睡去,但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緊緊鎖著,左臂傷處被紗布包裹的區(qū)域,依舊能感受到那異常頑固、如同深水炸彈悶響般的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帶來肌肉纖維撕裂般的痙攣痛楚和神經(jīng)末梢尖銳的放電感。
李石頭如同沉默的礁石,依舊守在林鋒鋪位旁。他沒有坐下,只是背靠著支撐帳篷的木柱,抱著那只受傷的手臂,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不時掃過林鋒蒼白的面容和包扎的左臂,警惕地傾聽著帳篷外的一切動靜。猴子處理了手臂的擦傷,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興奮和對林鋒的無限崇拜,趴在旁邊的彈藥箱上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趙小栓蜷縮在角落,抱著膝蓋,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巨大的恐懼似乎還殘留在他年輕的瞳孔里。
帳篷外,士兵們壓低聲音的議論卻如同地下的暗流,更加洶涌。
“聽說了嗎?‘狼牙’他們…就五個人!摸到鬼子炮窩子里去了!把炮全給炸上了天!”
“何止!聽說那炮陣地在山坳里,守得跟鐵桶似的!他們硬是殺進去了!”
“鐵柱…唉,好兄弟,用自個兒當炸藥包,炸開了鬼子的包圍圈…真他媽是條漢子!”
“那個林鋒…不,是‘狼牙’!聽說他胳膊被鬼子用烙鐵燙穿了!回來的時候肉都爛了,還在跳!愣是沒死!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回來的!”
“嘶…這么邪乎?怪不得叫‘幽靈兵’…現(xiàn)在叫‘狼牙’了!這名號…聽著就夠狠!”
“聽說團長親自打電話來問!咱們團…不,咱們師要出名了!‘狼牙’這名號,肯定要響!”
“狼牙”兩個字,在士兵們敬畏的議論中,如同淬火重錘反復鍛打的精鋼,徹底鑄成了代表奇跡、勇氣和不可思議的傳奇符號,深深烙印在173團每一個幸存士兵的心底。
營地邊緣,遠離喧囂的角落。老周佝僂著背,蹲在一個熄滅的篝火堆旁。他沒有參與救死扶傷,而是借著黎明的微光,用一根燒焦的樹枝,在一塊相對干凈的、從日軍尸體上搜刮來的筆記本紙頁上,極其專注、甚至帶著一絲神經(jīng)質(zhì)地記錄著什么。他寫得很慢,字跡歪歪扭扭:
…傷者林鋒,左臂上段前側,深度Ⅲ°燙傷合并爆炸撕裂傷…創(chuàng)面組織異常:
1。痛覺異常敏化,遠超創(chuàng)傷程度,疑為神經(jīng)根深度刺激或損傷。
*2。創(chuàng)下搏動感極其顯著且頑固,頻率約60-80次分,非動脈搏動,疑為深層肌肉群嚴重痙攣或局部炎癥風暴(?)引發(fā)異常節(jié)律收縮。*
3。組織增生速度遠超預期,色澤暗紅飽滿異常,觸之堅韌灼熱,疑為嚴重感染(特殊菌株?)或機體應激反應過度?磺胺粉抑菌效果…待觀察。
4。傷者生命力異常頑強,失血量遠超常人耐受極限…體質(zhì)特異?
…此傷詭異,聞所未聞…需持續(xù)觀察…記錄人:周柏年(老周)…
他寫寫停停,布滿污垢的臉上時而困惑,時而驚疑,最后變成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寫完,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如同做賊般將那張紙小心地折疊起來,塞進自己油膩骯臟的衣襟最深處。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病態(tài)的、如同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光芒,又夾雜著深深的恐懼。他感覺,自己可能觸碰到了某個超越他認知極限的、危險的秘密。
營地外圍,靠近山林陰影處。一個穿著普通士兵褪色灰藍軍裝、但軍容異常整潔、眼神精明銳利的中年男人,正拿著一個皮質(zhì)封面的小本子,低聲詢問著幾名在昨夜空襲中幸存、目睹了林鋒被背回過程的老兵。
“…對,是幾個人背回來的,領頭那個精瘦精瘦的,臉涂得烏漆嘛黑,動作快得像山貓…”
“…不是咱們的人!穿的亂七八糟,像是…像是山里的獵戶?但又有點不一樣…”
“…‘狼牙’?對!就是叫‘狼牙’!回來的時候跟個血葫蘆似的,就剩一口氣了!特別是左胳膊,嘖嘖,那傷…看著都瘆得慌,皮肉一跳一跳的…”
“…聽張排副喊的!說‘狼牙’炸了鬼子的炮窩子!團長都打電話來了!…”
中年男人飛快地記錄著,筆尖在紙頁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爍著如同鷹隼鎖定獵物般的光芒。他問得極其細致:精瘦漢子的特征、動作習慣、武器(柴刀、手弩)、口音、鷓鴣叫聲的節(jié)奏、林鋒的傷勢細節(jié)、士兵們的反應、特別是“狼牙”這個名號的來源和傳播…
當聽到關于林鋒左臂傷口“一跳一跳”的詭異描述時,他的筆尖微微一頓,隨即記錄得更加詳細。他合上筆記本,朝著提供信息的老兵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今天的話,不要對其他人提起。明白嗎?”
老兵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連忙點頭:“是!長官!明白!”
中年男人不再多言,轉身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忙碌的營地人群中,如同水滴匯入大海,無跡可尋。但他的出現(xiàn)和詢問,卻像一縷冰冷的暗流,悄然滲入了這剛剛經(jīng)歷血火洗禮的營地。
帳篷內(nèi),林鋒在昏睡中無意識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左臂傷處的搏動似乎又劇烈了一絲。李石頭猛地睜開假寐的眼睛,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四周,最終再次落在那片被紗布包裹、隱隱搏動的區(qū)域上。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緊如刀削。他知道,野狐嶺的炮火熄滅了,但圍繞著“狼牙”林鋒的暗影,才剛剛開始浮動。更大的風暴,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醞釀。卷末的硝煙中,不僅彌漫著勝利的余燼和犧牲的悲愴,更隱藏著身份危機的陰霾、身體異變的謎團,以及來自未知角落的、冰冷的審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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