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94章 抉擇路口 （內(nèi)心的拷問）（第1頁）

湘南的七月，悶熱得像個蒸籠。休整營地外圍，一條渾濁的小溪在低洼處蜿蜒流淌，水流緩慢，帶著一股土腥和腐爛枝葉混合的、屬于戰(zhàn)爭的味道。蟬鳴聲嘶力竭，更添幾分燥意。

林鋒獨自一人坐在溪邊一塊被曬得發(fā)燙的青石上。嶄新的上尉軍服被他粗暴地扯開了領口，汗水浸濕了后背，黏膩地貼在尚未痊愈的傷口上，帶來一陣陣麻癢刺痛。他左臂的傷處，那頑固的、如同活物搏動般的劇痛，在悶熱的天氣里愈發(fā)清晰，像一根燒紅的鋼針，持續(xù)不斷地扎進他的神經(jīng)深處。

他脫下軍帽，露出被汗水打濕的短發(fā)。胸前的青天白日勛章早已摘下，和那冰冷的、象征“器重”的德制駁殼槍一起，隨意地扔在腳邊的草叢里。只有那把永不磨損的合金軍刺，依舊緊緊綁在他小腿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軍褲傳來，是唯一能讓他感到一絲真實的東西。

溪水潺潺，渾濁的水面倒映著天空慘白的云和他自己模糊的、憔悴的面容。那面容上，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只有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刻骨的悲愴。

眼前晃動的，不再是溪水，而是龍?zhí)舵?zhèn)沖天而起的烈焰和尸骸遍地的通道口。孫大炮那悍勇的身影在火光中倒下，猴子拉響手榴彈前決絕的眼神，還有……李石頭。李石頭那張沉默、布滿傷痕的臉，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那只獨眼死死盯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如同重錘敲擊著他的靈魂：“連…長…你…到底…是誰？那…胳膊…那…本事…值…值了…”

值嗎？

用王大錘、鐵柱、王鐵頭、鷹嘴巖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敢死隊員、孫大炮、猴子、李石頭……這么多條鮮活的生命，換來的勛章，換來的“將星垂青”，換來的這身束縛的軍裝和指向同胞的“特殊使命”……值嗎？

林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那些犧牲戰(zhàn)友的面孔在黑暗中交替浮現(xiàn)。王大錘最初粗暴卻樸實的關照，鐵柱在野狐嶺斷后時沉默的背影，王鐵頭抱著炸藥包沖向坦克時的嘶吼，猴子在狙擊位上的專注眼神，李石頭至死守護的忠誠……他們的血，都流盡了。換來的是什么？

是王耀武那看似器重實則冰冷的“利刃”定位？是張孝安那雙在暗處窺伺、隨時準備置他于死地的眼睛？是補充兵里那些鬼祟的身影和打聽李石頭死因的刺探？是老周那被金錠收買、記錄著自己身體“異?！钡能娽t(yī)日志？還是……那份沉甸甸的、要求休整后執(zhí)行“內(nèi)部清剿”的密令？

“內(nèi)部清剿”……林鋒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充滿了嘲諷。這四個字，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日本鬼子還在負隅頑抗，可有些人，已經(jīng)在磨刀霍霍，準備將槍口對準那些同樣在浴血抗日的同胞了！他想起了龍?zhí)舵?zhèn)工兵營營長轉交的那份關于當?shù)氐挚沽α康哪：涗??！凹o律嚴明”、“與百姓關系好”、“從不擾民”……這些描述，與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國府接收人員的所作所為——強征、攤派、甚至搶奪百姓活命糧的丑惡行徑——形成了多么鮮明的諷刺！

他又想起了野狐嶺那次神秘援手。那精準詭異的槍法，那在絕境中響起的、帶著口音的“這邊！快撤！”。那些人，又是為了什么在戰(zhàn)斗？僅僅是為了殺鬼子？還是為了……一個更干凈、更少壓迫的將來？

林鋒猛地睜開眼睛，眼神銳利如刀，刺破了溪水的渾濁倒影。他清楚地知道歷史：日本，撐不了多久了！最多幾個月，至多到八月，那場持續(xù)了十四年的浩劫就將宣告結束。這是他用超越時代的認知唯一能確定的事情。但緊接著呢？

黎明之后，不是和平的陽光，而是更加慘烈、更加黑暗的內(nèi)戰(zhàn)陰云！兄弟相殘！同室操戈！他林鋒，和他身邊僅存的趙小栓，以及那些補充進來的、可能懷揣著樸素愛國熱情的新兵們，難道就要在王耀武的指揮下，將手中的槍，指向那些在敵后同樣堅持抗戰(zhàn)、同樣為這個民族流過血的同胞嗎？

不！絕不！

一股混雜著悲憤、不甘和決絕的情緒，如同巖漿般在他胸中翻涌、沖撞。戰(zhàn)友們的血，不能白流！不是為了成為內(nèi)戰(zhàn)的炮灰，不是為了成為某些人爭權奪利的工具！他穿越而來，身負絕技，不是為了在歷史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腳邊的兩樣東西。

那支王耀武贈送的德制駁殼槍，槍身烤藍幽冷，象征著國府正統(tǒng)的“器重”，也象征著一條通往權力漩渦中心、卻必然沾滿同胞鮮血的道路。

那把緊貼著小腿的合金軍刺，鋒刃在悶熱的空氣中似乎也透著一股森然寒意。它曾痛飲倭寇之血，是他安身立命、守護兄弟的最后底牌。它似乎指向另一條路——一條未知、艱險、卻可能通向真正光明、不負犧牲者熱血的道路。

是繼續(xù)沿著“正統(tǒng)”的道路走下去，成為王耀武手中那柄“廓清寰宇”的染血利刃？還是……尋找新的方向？

林鋒的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左臂那持續(xù)搏動劇痛的傷口。這具身體里，到底藏著什么秘密？蘇婉那顯微鏡下發(fā)現(xiàn)的“異常”，老周賣掉的記錄，像懸在頭頂?shù)睦麆?。這隱患，隨時可能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必須掌握主動權！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泥土和硝煙余燼味道的悶熱空氣涌入肺腑。眼中的迷茫和悲慟，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雜質(zhì)，在巨大的決心和冰冷的憤怒中被一點點焚燒、淬煉。最終，凝聚成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冷酷的堅定。

溪水依舊渾濁地流淌，蟬鳴依舊聒噪。

林鋒俯身，沒有去撿那代表榮譽和枷鎖的勛章和駁殼槍，而是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小腿上冰冷的合金軍刺的刀柄。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堅硬觸感傳來。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渾濁的溪水，投向營地之外，那被連綿丘陵和戰(zhàn)爭硝煙籠罩的遠方天際線。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仿佛是說給犧牲的兄弟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這條路……到頭了?！?/p>

“血，不能白流。”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溪流倒影中的迷茫與傷痕。轉身，步伐沉穩(wěn)而決絕地，朝著那片喧囂與暗流并存的營地走去。每一步踏下，左臂的劇痛都如同戰(zhàn)鼓的鼓點，催促著他，奔向那無法回避的風暴中心。抉擇，已定。剩下的，唯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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