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沉沉地壓在救護所低矮、污濁的頂棚上。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盞用炮彈殼改制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劣質(zhì)油脂的滋養(yǎng)下,頑強而卑微地跳動著,將搖曳不定、昏黃如鬼火的光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和一張張痛苦扭曲的臉上。濃烈的氣味如同粘稠的實體:劣質(zhì)酒精的刺鼻,傷口腐爛的甜腥惡臭,劣質(zhì)煙草的嗆人,排泄物的臊臭,還有濃得化不開、如同鐵銹般厚重的血腥味…這些氣味混合、發(fā)酵,形成一種地獄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瘴氣,無孔不入地鉆進鼻腔,直抵肺腑。
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夢魘中的囈語、軍醫(yī)老周沙啞的呵斥和金屬器械冰冷的碰撞聲…這些聲音在黑暗中交織、回蕩,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地獄邊緣的哀嚎,永無止境。
林鋒的意識就在這片聲與味交織的煉獄中沉浮。身體的劇痛如同永不熄滅的暗火,持續(xù)地灼烤著他每一寸神經(jīng)。左臂和大腿傷口處,被烙鐵強行封閉的皮肉下,那詭異的麻癢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螞蟻在深處爬行、啃噬,混合著灼痛和腫脹的酸脹,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最要命的是右肋深處的悶痛,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上面,將撕裂般的痛楚推向四肢百骸。喉嚨里的血腥味如同烙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的刺痛和濃重的鐵銹氣息。
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殘骸,承受著無休止的凌遲。屬于“林二狗”的身體早已超越了極限,僅靠著一股被強行激發(fā)的、屬于“狼牙”的求生意志在死死支撐。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時聚時散,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
朦朧中,似乎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在觸碰他干裂的嘴唇。他本能地張開嘴,一股帶著微弱食物香氣的溫熱糊狀物流了進來。是趙小栓。這個少年不知疲倦地守在他身邊,用溫水泡軟了那塊珍貴的餅子,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喂給他。動作笨拙而小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二狗哥…慢點…再吃一點…”趙小栓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被巨大悲傷壓抑后的空洞。他的眼睛紅腫,眼窩深陷,臉上糊滿了泥漿和淚痕干涸后的痕跡,只有看向林鋒時,那空洞的眼底深處才會燃起一絲微弱而執(zhí)拗的光。
林鋒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吞咽著。粗糙的餅渣劃過喉嚨,帶來灼痛,卻也帶來一絲微弱的、食物帶來的暖意。這暖意如同黑暗深淵里透下的一縷微光,勉強維系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
突然!
“呃啊——!娘!娘!我不想死!疼!疼死我了——!”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充滿了極致痛苦和絕望的慘嚎,如同炸雷般在救護所的另一端猛地炸響!那聲音尖銳、扭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恐怖力量,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呻吟和哭泣!
林鋒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嚎震得渾身一顫!渙散的意識因為這巨大的聲波刺激而瞬間凝聚!他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在昏黃的油燈光線下劇烈晃動、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幕。他看到了!就在不遠處另一張擔架上,一個腹部被炸開、腸子都流出來的重傷員,正如同離水的魚般瘋狂地彈動、掙扎!他雙手死死抓撓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傷口,發(fā)出駭人的嚎叫!鮮血和破碎的內(nèi)臟組織隨著他的掙扎不斷涌出!兩個士兵正拼死按住他,但根本無法阻止那瀕死的瘋狂!
“按住他!快!給他灌點酒!”老周沙啞的咆哮聲響起,帶著一絲氣急敗壞。
濃烈的血腥味和內(nèi)臟的腥臭瞬間蓋過了其他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般撲面而來!林鋒胃里一陣劇烈的翻騰!屬于“林二狗”的身體本能地想要嘔吐,但更強烈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同類慘死的巨大沖擊和一種冰冷的、置身地獄的荒謬感!
就在這混亂、血腥、意識被劇烈沖擊的瞬間!
一個冰冷、低沉、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鐵皮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清晰地鉆進了林鋒的耳朵里。聲音離得很近,近得仿佛就在他的擔架邊。
“你,到底是誰?”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嘈雜的冰冷力量,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林鋒混亂的意識深處!
林鋒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左臂和大腿傷口的麻癢灼痛,肋下的悶痛,喉嚨的灼燒感…所有的劇痛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這冰冷的問話凍結(jié)!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動作因為身體的虛弱和劇痛而顯得極其僵硬、扭曲!
昏黃搖曳的油燈光線下,一張如同巖石般冷硬、棱角分明的臉,清晰地映入了林鋒模糊晃動的視野!
是李石頭!
他就蹲在林鋒的擔架旁,距離近得能看清他臉上每一道被硝煙和風霜刻下的深刻紋路。他身上的軍裝同樣破爛不堪,沾滿了干涸發(fā)黑的血跡和泥漿,右肩胛下方被刺刀劃開的位置,厚厚的包扎布條邊緣,依舊有暗紅色的血漬滲出,在油燈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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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他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又如同打磨到極致的黑曜石!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疲憊!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銳利的——審視!那目光穿透了林鋒臉上厚厚的血污和泥漿,穿透了他虛弱的偽裝,仿佛要直接刺入他的靈魂深處,將里面隱藏的一切秘密都剖開、晾曬!
“林二狗?”李石頭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低沉沙啞的調(diào)子,卻帶著一種更深的、令人骨髓發(fā)寒的探究,“那個被炮震一下都能尿褲子的新兵蛋子?那個扔石頭打鳥都打不準的林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