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光似乎被剛才那巨大的聲響和二哥狂暴的氣息徹底嚇住了,連微弱的哼唧都停了,只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屋頂。
蘇衛(wèi)民縮在墻角,抱著他的紙盒,紅腫的眼睛呆呆地看著門口二哥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大哥懷里那個布袋,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茫然的咕噥。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再次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這一次,是兩個人。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抬起,布滿風霜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惶和更深的難堪。他下意識地想將懷里那個裝著錢和玉米面的布袋藏到身后,動作卻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李春燕纖細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清澈的眼睛里帶著未散的擔憂,臉頰被寒風吹得更紅了些。她身后半步,站著托兒所的張玉芬老師。張玉芬穿著厚實的棉襖,圍著圍巾,黑框眼鏡后的目光溫和而沉靜,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
“建國哥,”李春燕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屋內壓抑的氣氛,目光在蘇建國慘白疲憊的臉上和懷里那個鼓囊囊的布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開,“張老師…過來看看衛(wèi)民哥…順便…有點事…”
張玉芬的目光掃過屋內,掃過墻角抽噎的曉光,掃過蘇衛(wèi)民凍裂的手指,最后落在蘇建國那雙布滿血絲、寫滿絕望和強撐的眼睛上。她鏡片后的目光微微閃動,沒有多問,只是溫和地開口:“建國同志,打擾了。衛(wèi)民這幾天在托兒所…畫畫進步很大?!彼D了頓,聲音放得更柔和,“天太冷了,孩子們都容易凍著。街道上…剛好有一批困難戶的補助物資下來,托兒所這邊也分到一點份額…我看曉光還小…”她說著,極其自然地走上前,將手里一直提著的一個同樣用舊布縫制的、但明顯小一些的布袋子,輕輕放在了蘇建國腳邊的地上。
布袋子沒有系緊,露出里面一角——赫然是一罐嶄新的、印著紅色商標的奶粉!鐵罐子在昏黃的油燈下反射著冰冷而誘人的光澤!奶粉罐旁邊,還塞著一小卷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邊緣整齊的毛票!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死死盯著地上那個小布袋!那罐嶄新的奶粉像一道刺目的光,瞬間灼傷了他的眼睛!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李春燕看著蘇建國瞬間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臉,清澈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清晰的心疼。她咬了咬下唇,飛快地補充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張老師…是街道給的困難補助…我…我那份玉米面…是…是多的…吃不完…”她努力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自然,更不傷及對方那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給…給衛(wèi)民哥上課…也…也是托兒所的工作…”
張玉芬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蘇建國,目光溫和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善意和理解。
蘇建國佝僂著背,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懷里抱著衛(wèi)東用命換來的錢和春燕的玉米面,腳下是張老師送來的奶粉和“補助”…這接踵而至、沉重無比的饋贈,如同三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肩頭!巨大的感激、滅頂?shù)男邜u、深入骨髓的無力感…種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撕扯!
他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攥著懷里的布袋,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布料和堅硬的玉米粒中。他深陷的眼窩死死閉上,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無聲的印記。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負傷野獸在深夜里悲鳴般的低沉嗚咽。
他不敢抬頭。
不敢看李春燕清澈的眼睛。
不敢看張玉芬溫和的目光。
更不敢看墻角曉光那茫然無知的小臉。
他只能死死地低著頭,佝僂的背脊彎折到極限,承受著這無聲卻重逾千鈞的饋贈。這間冰冷的過渡房,此刻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囚籠,將他死死困在這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溫暖與絕望之中。寒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吹動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將他投射在冰冷灰泥墻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一個隨時會碎裂的、巨大而扭曲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