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焦慮。而李春燕,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下午裁縫鋪里的那些打趣和自己那莫名的羞怯慌亂,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頭!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又有些發(fā)燙,目光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卻又強自鎮(zhèn)定地迎上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回來了?爐子上溫著水?!?/p>
“嗯?!碧K建國嘶啞地應了一聲,深陷的眼窩掃過她似乎比平時更紅潤一些的臉頰,心中掠過一絲極細微的異樣,但巨大的疲憊和現(xiàn)實的重壓立刻將那點異樣碾碎。他沉默地脫下沾滿油污的工裝外套——肘部那塊嶄新的、針腳細密的補丁格外顯眼。
他的目光在那補丁上停留了一瞬,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酸,有點脹。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手藝。下午在車間,似乎也有相熟的工友拍著他肩膀,擠眉弄眼地說了一句:“行啊建國,這‘后勤保障’到位了?。 ?/p>
當時他只能咧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干笑,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棉花,什么也說不出來。
此刻,看著李春燕在昏黃燈光下忙碌的纖細身影,看著她對自己兩個弟弟和曉光自然而然的照料,再想到白天里那些或直白或含蓄的打趣…一股混雜著巨大渴望、深切自卑和沉重負擔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淤泥,瞬間淹沒了他剛剛泛起的那點微瀾。
他渴望什么?
他渴望眼前這份冰冷的屋子里僅有的一點溫暖能夠延續(xù),渴望曉光能有一個像春燕這樣溫柔細致的女性長輩呵護,渴望自己疲憊不堪的靈魂能有一個可以短暫??康母蹫场踔聊芮逦馗惺艿阶约簝刃纳钐?,對李春燕那份安靜而堅韌的陪伴,生出了一種日益增長的依賴和…貪戀。
可是…
現(xiàn)實像一把冰冷的鐵鉗,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嚨。
房子?這間抬頭就能碰到房梁、冬天漏風夏天悶熱的過渡房?
弟弟們?衛(wèi)東那隨時可能爆裂的戾氣和空蕩的右袖管?衛(wèi)民那混沌的世界和需要持續(xù)投入、卻看不到明確回報的“天賦”?
曉光?她那如同定時炸彈般的生父陰影?
還有那座沉甸甸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清的債務大山?
他憑什么去邁出那一步?憑什么去回應那些打趣?又憑什么去…耽誤春燕這樣一個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跳進他這個看不到底的深坑里,背負起他所有沉重不堪的負擔。
巨大的虧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滅了他心中那點剛剛冒頭的、不合時宜的渴望。他深陷的眼窩更加黯淡,布滿風霜的臉上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沉重的滯澀,將那件帶著新補丁的工裝掛到墻角的釘子上,仿佛掛起了某種不切實際的奢望。然后,他默默地走到矮桌前,佝僂著背坐下,重新拿起那支沉重的鋼筆,將自己再次埋進那些冰冷的符號和線條里。仿佛只有這片令人窒息的書山,才是他唯一該待的地方。
李春燕看著他沉默而沉重的背影,看著他甚至不敢與自己有再多一秒的目光交流,看著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重新扎進書本里…她眼底那絲因打趣而泛起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嘴角那抹極力維持的、自然的笑意,也緩緩消失。她默默地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活計。
屋內,只剩下爐火“噼啪”,筆尖“沙沙”,以及一種無聲流淌的、比寒風更刺骨的遺憾與虧欠。那層未曾捅破的窗戶紙,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堵厚實的墻,隔開了兩顆想要靠近、卻被現(xiàn)實壓得無法喘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