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尚未褪盡,工地卻已蘇醒。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刺破寒霧,勾勒出鋼筋水泥叢林猙獰的輪廓,也照亮了一張張麻木疲憊的臉。蘇建國混在人群中,像一尾沉默的魚,隨著人流匯入這片吞噬力氣的巨大漩渦。
第一袋水泥壓上肩頭的瞬間,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重量狠狠砸下來。五十公斤,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帶著粗糙麻袋特有的、砂紙般的質(zhì)感,死死嵌進(jìn)他早已紅腫不堪的肩胛骨縫里。劇痛讓他眼前猛地一黑,呼吸驟然停滯,腳下不受控制地一個趔趄。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繃緊全身肌肉,尤其是腰腹和腿部的力量,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沒有當(dāng)場跪下去。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肩膀上那些昨天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在重壓下再次撕裂開來,溫?zé)岬囊后w混著汗水,浸濕了破舊的衣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走一步,都是新一輪的摩擦和刺痛。但他不能停,更不能放下。工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就在不遠(yuǎn)處掃視著,任何遲疑和軟弱,都可能意味著今天失去這份賴以活命的工作。
他邁開腳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是拖曳著無形的千斤重?fù)?dān)。腰,那個曾經(jīng)挺直如松的腰,如今被迫深深地彎折下去,形成一個屈辱而痛苦的弧度,只為更好地承重。脊椎骨節(jié)在重壓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的咯吱聲,仿佛隨時會散架。雙腿的肌肉因為持續(xù)緊繃而微微顫抖,小腿肚像要抽筋般酸脹難忍。
這僅僅是開始。
攪拌機(jī)如同饑餓的巨獸,永不饜足地轟鳴著,吞吐著灰黑色的泥漿?;覊m,細(xì)密而嗆人的水泥灰,是這里無處不在的暴君。它們無孔不入,隨著每一次呼吸,瘋狂地鉆進(jìn)鼻腔,沖進(jìn)喉嚨,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玻璃碴子,刮擦著嬌嫩的呼吸道黏膜。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酸痛的肌肉,震得肩膀上的水泥袋簌簌掉灰,肺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反復(fù)打磨,火辣辣地疼。吐出的痰液,很快就變成了灰黑色,帶著令人心驚的顆粒感。
他的雙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模樣。手掌上,新舊水泡層層疊疊,磨破了,流出組織液,和著灰塵泥土,結(jié)成硬痂;第二天又在重壓下磨破,周而復(fù)始。虎口和指關(guān)節(jié)處,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口,深的能看到里面粉紅色的肉,淺的也滲著血絲。手指因為長時間緊握鐵鍬把和麻袋邊緣,變得僵硬、腫脹,幾乎無法完全伸直。指甲縫里,塞滿了洗不凈的黑泥和水泥殘渣,看上去骯臟而丑陋。
工地上沒有任何溫情可言。毒辣的日頭很快取代了清晨的寒意,炙烤著毫無遮攔的土地。汗水如同開了閘的洪水,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灰垢,留下道道白色的汗?jié)n,又迅速被新的灰塵覆蓋。汗水流進(jìn)眼睛,刺得他直流淚;流進(jìn)肩膀上裂開的傷口,如同撒上一把鹽,疼得他倒抽冷氣。喉嚨干得冒煙,但他不敢多喝水,那個臟兮兮的塑料水瓶里有限的水,需要支撐到午休。
午飯時間,是短暫的喘息。他和其他民工一樣,找個相對干凈的磚塊或者水泥袋坐下,掏出懷里那個被體溫焐得微溫、卻早已硬得像石頭的窩頭,就著工地上渾濁的自來水,艱難地啃咬、吞咽。窩頭刮過被灰塵嗆得生疼的喉嚨,滋味難以言喻。他吃得很快,不是為了品味,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補(bǔ)充下午繼續(xù)消耗的能量。周圍彌漫著汗臭、腳臭和水泥灰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但他已經(jīng)麻木。
身體的每一個部件,都在發(fā)出痛苦的抗議。肩膀像是被烙鐵燙過,火辣辣地疼;腰仿佛已經(jīng)斷裂,支撐上半身都顯得勉強(qiáng);雙腿沉重得像不屬于自己;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fēng)箱般的雜音和刺痛;雙手連握緊拳頭都感到困難。
支撐他堅持下去的,不是對未來的憧憬——那太遙遠(yuǎn),太渺茫。支撐他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對家庭的責(zé)任。chapter_();
當(dāng)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想要扔掉肩上的重負(fù),癱倒在地時,他的腦海里便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家人的面孔:
春燕在燈下縫補(bǔ)衣服時那專注而溫柔的眼神;
曉光捧著書本時那渴求知識的、亮晶晶的目光;
衛(wèi)東蹬著三輪車回來時,那雖然疲憊卻努力挺直的背影;
衛(wèi)民將掙來的零錢塞進(jìn)他手里時,那懵懂卻真誠的表情……
還有那筆像毒蛇一樣纏繞著這個家的高利貸,那面需要他攢錢去加蓋的、能給孩子一個獨立空間的墻壁,曉光未來可能需要的學(xué)習(xí)費用……
這些畫面,這些責(zé)任,像一針針強(qiáng)心劑,注入他瀕臨崩潰的軀體。他咬緊牙關(guān),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呻吟和放棄的念頭,死死地壓了回去。他調(diào)整了一下肩膀上水泥袋的位置,忍受著新一輪更尖銳的刺痛,邁開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繼續(xù)向前,一步一步,走向那轟鳴的攪拌機(jī),走向那堆積如山的建筑材料。
傍晚,下工的哨聲如同赦令。蘇建國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本能,踉蹌著走出工地。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他扶著斑駁的圍墻,劇烈地喘息、咳嗽,吐出的唾沫帶著灰黑色的血絲。疲憊如同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具被掏空了內(nèi)容的破麻袋,輕飄飄的,卻又沉重得無法挪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全身酸痛的神經(jīng)。
擠上回家的公共汽車,他常常連站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靠在骯臟的車壁上,閉上眼睛,任由身體隨著車廂搖晃。他不敢睡,怕坐過站,也怕在睡夢中流露出過于痛苦的表情。
當(dāng)他終于推開那扇熟悉的家門,迎接他的溫暖燈光和飯菜香氣,與他滿身的塵土、疲憊和傷痛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對比。他努力挺直一點腰桿,掩飾住步履的蹣跚,用沉默和狼吞虎咽來掩蓋身體的極度不適。
身體的煎熬,日復(fù)一日,如同沒有盡頭的酷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這具飽受摧殘的軀體,是他守護(hù)這個家的唯一武器,是他用血汗換取生存資料的唯一資本。再苦,再痛,他也必須咬牙堅持下去,直到……直到他再也站不起來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