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03章 無聲的崩潰（第1頁）

曉光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周遭工地的喧囂——攪拌機(jī)的轟鳴、鐵鍬刮擦地面的刺耳聲、工人們粗啞的吆喝——仿佛瞬間被隔絕在了一層厚厚的、無形的玻璃罩之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在漫天灰塵中，如同負(fù)重的老牛般艱難前行的佝僂背影。

眼淚，不是決堤般涌出，而是無聲地、源源不斷地從她睜大到極致的眼眶中滾落。沒有抽噎，沒有嗚咽，只有滾燙的液體順著蒼白冰涼的臉頰肆意流淌，在下巴處匯聚，然后一滴接一滴，沉重地砸在腳下干燥的塵土里，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diǎn)。

她終于明白了。

那些粘在大舅“工作服”上、無論春燕姨怎么用力搓洗也去不掉的、深灰色和灰白色的頑固污漬，不是工廠里冰冷的機(jī)油和金屬碎屑，而是這工地上的水泥和灰塵！是這些粗糙的、嗆人的粉末，混合著汗水，一遍遍浸染、滲透，最終成為了那身衣服洗不掉的底色，也成為了大舅身上揮之不去的烙印。

她終于明白了。

大舅每天深夜歸來時，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幾乎要散架的疲憊，那連多說一個字都嫌費(fèi)勁的沉默，那深陷的眼窩和布滿血絲的眼睛，不是因?yàn)闄C(jī)床旁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加班”，而是被這一袋袋五十公斤重的水泥，被這日復(fù)一日的、純粹消耗生命的苦役，硬生生榨干、磨蝕成這樣的！每一步沉重的挪動，每一次咬牙的支撐，都在透支著他作為人的基本精力。

她終于明白了。

張老師每天中午遞給她的那兩個溫?zé)岬碾u蛋，那個包裹著善意的謊言，背后所指向的，是她家庭如此赤裸、如此殘酷的艱難！不是因?yàn)槠胀ǖ那遑?，而是因?yàn)榧依锏捻斄褐呀?jīng)失去了穩(wěn)定的工作，只能靠著最原始、最卑微的力氣，在這塵土飛揚(yáng)的工地上，用健康和尊嚴(yán)，換取一家人的活路。那兩個雞蛋所填補(bǔ)的，不僅僅是她午餐的營養(yǎng)，更是這個家庭已然見底的、關(guān)于溫飽的安全線。

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幼小的心靈。她看著大舅每走一步那微微顫抖的雙腿，看著他那因用力而緊繃、卻依舊被迫深深彎下的脊梁，看著那粗糙的水泥袋子與他脖頸、肩膀摩擦的地方……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灼熱的刺痛，那窒息般的沉重。她多想沖上去，用自己小小的身軀幫他托起哪怕一絲一毫的重量，哪怕只是讓他能稍微直起一點(diǎn)腰，喘一口氣。chapter_（）;

可是，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情緒，伴隨著心疼，如同沼澤里的寒氣，從腳底蔓延上來，迅速淹沒了她——是自卑。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絕望的自卑。

同學(xué)們的爸爸，有的是穿著白襯衫、坐在辦公室里的干部，有的是穿著挺括工裝、操作機(jī)器的工人，他們的手是干凈的，他們的背影是挺拔的，他們下班回家，身上帶著的是肥皂的清香或者淡淡的機(jī)油味。而她的舅舅……她的舅舅，卻是在這里，穿著最破舊的衣服，戴著破草帽，像最底層的苦力一樣，扛著沉重的水泥袋，渾身上下只有汗臭和塵土味。

這種巨大的落差，像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將她與那個“正?！钡氖澜鐝氐赘糸_。她之前所有的敏感、所有的躲避、所有因貧困而產(chǎn)生的細(xì)微羞恥，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最具體、最殘酷的根源。原來，她所以為的“窘迫”，背后隱藏著的是如此不堪重負(fù)的真相。

她想起自己有時會因?yàn)楦C頭太難以下咽而微微蹙眉，想起自己曾暗暗羨慕過同學(xué)的新文具……一陣強(qiáng)烈的羞愧和罪惡感攫住了她。她有什么資格嫌棄？她所吃的每一口飯，所穿的每一件衣服，所用的每一支鉛筆，都是大舅用這樣佝僂的脊梁、用這樣磨損的血肉換來的！

就在這時，蘇建國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或者是扛到地點(diǎn)卸下了水泥袋，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零件生銹般的滯澀，微微直起了一點(diǎn)腰，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混合著水泥灰的汗水，下意識地朝著曉光站立的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距離有些遠(yuǎn)，塵土彌漫，他大概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著書包的小孩身影，并沒有認(rèn)出那就是曉光。只是那一眼中，充滿了麻木、疲憊，還有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

就那一眼，讓曉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鹿，踉踉蹌蹌地逃離了這個讓她心碎欲裂的地方。

她一路跑，一路無聲地流淚，風(fēng)在耳邊呼嘯，卻吹不散眼前那個佝僂的背影。她跑過喧鬧的街道，跑過熟悉的巷口，一直跑到家門口那面開滿牽?；ǖ膲窍?，才終于支撐不住，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里，瘦小的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

那些藍(lán)色、紫色的小喇叭，依舊在秋日的陽光下?lián)u曳生姿，仿佛在吹奏著生命頑強(qiáng)的贊歌。但此刻在曉光眼中，它們的美，卻像針一樣扎心。再頑強(qiáng)的生命，也需要土壤和陽光。而她的家，她的舅舅，卻像是在毫無養(yǎng)分的瓦礫中，用血肉之軀，硬生生開辟著生存的縫隙。

無聲的崩潰，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她心中那個由舅舅們用愛和擔(dān)當(dāng)小心翼翼構(gòu)筑起來的世界，在這一刻，隨著那沉重水泥袋的落下，轟然坍塌了一角。巨大的心疼和更深的自卑，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坐在墻根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仿佛要將自己藏進(jìn)這堅(jiān)硬的墻壁里，藏進(jìn)這無邊的陰影中，再也不要去面對那個殘酷的、真實(shí)的成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