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42章 曉光的升學(xué)（第1頁）

夏日的熱浪裹挾著蟬鳴，一波波涌進青瓦巷低矮的院落，卻未能驅(qū)散蘇家此刻彌漫的、一種混合著巨大喜悅與更深沉憂慮的復(fù)雜氣氛。

那封來自區(qū)重點初中的錄取通知書，此刻正被李春燕用微微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紙張是嶄新的，帶著油墨的清香，上面鮮紅的印章和清晰的“錄取”二字，像兩簇小小的火苗，灼熱地燙著她的掌心，也照亮了她因常年操勞而顯得憔悴的臉龐。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眼眶卻早已濕潤，喃喃地重復(fù)著：“考上了……真的考上了……咱們光光，爭氣??！”

曉光站在舅媽身邊，小臉也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她努力想表現(xiàn)得平靜些，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里閃爍的、如同碎鉆般的光芒，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澎湃。她記得無數(shù)個挑燈夜讀的深夜，記得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記得每一次解開難題后的豁然開朗，也記得張老師鼓勵的目光和那幅貼在課桌角的“舅舅超人”畫帶給她的力量。這一刻，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找到了歸宿，化作了這張薄薄通知書上沉甸甸的分量。

蘇衛(wèi)東剛從外面回來，額頭上還掛著汗珠。聽到這個消息，他愣了一瞬，隨即大步上前，從嫂子手里近乎虔誠地接過那張通知書。他那雙布滿粗繭、曾揮拳相向的大手，此刻卻異常輕柔地摩挲著紙張的邊緣，仿佛怕弄皺了一般。他識字不多，但“蘇曉光”和“錄取”這幾個字還是認得的。他抬起頭，看向曉光，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驕傲，有欣慰，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名為“責任”的東西，在他沉寂了半年的心湖中，再次激蕩起強烈的漣漪。他咧開嘴，想笑，嘴角的弧度卻有些僵硬，最終只是重重地說了一句：“好！光光，好樣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連一向懵懂的蘇衛(wèi)民，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這不同尋常的氣氛。他放下手中正在纏繞的彩線，湊到二哥身邊，踮著腳，好奇地看著那張紙，然后仰起臉，對著曉光，露出了一個他標志性的、帶著點茫然卻純?nèi)坏男θ?，含糊地“啊”了兩聲?/p>

然而，這份幾乎要將屋頂掀開的喜悅，并沒能持續(xù)太久。當最初的激動慢慢平復(fù)，現(xiàn)實的冰冷觸角，便悄無聲息地纏繞了上來。

蘇建國是家里最后一個仔細看通知書的。他剛從工地回來，一身塵土，連呼吸都帶著疲憊的粗重。他接過那張紙，就著昏黃的燈光，看得極其緩慢，極其仔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通知書的附頁上——那里，清晰地羅列著入學(xué)需要繳納的各項費用。

學(xué)費、書本費、校服費、住宿費（因為學(xué)校離家遠，曉光可能需要住校）、雜費……林林總總，加起來是一個對于蘇家而言，堪稱天文數(shù)字的金額。

那一個個冰冷的數(shù)字，像一根根無形的針，扎進蘇建國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他捏著通知書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隱現(xiàn)。眉頭，不受控制地、深深地鎖在了一起，形成一個沉重的“川”字。那眉頭里，鎖著的是這半年來，他獨自扛著水泥包，在塵土飛揚中透支體力換來的微薄收入；鎖著的是李春燕日夜不停地縫紉、擺攤，一分一毛積攢起來的辛苦錢；鎖著的是蘇衛(wèi)民糊了無數(shù)個紙盒，才換來的一點零碎補貼。

這個家，剛剛因為衛(wèi)東的歸來，才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尚未完全從之前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fù)過來。所有的進項，刨去最基本的生活開銷、蘇建國必須的藥費、以及偶爾需要打點獄中衛(wèi)東的零花錢，幾乎所剩無幾。如今，這突如其來、數(shù)額巨大的學(xué)雜費，像一塊巨大的隕石，轟然砸落，將他心中剛剛因為女兒（他早已將曉光視如己出）爭氣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幾乎砸滅。

客廳里（如果那間兼做吃飯、會客和衛(wèi)民活動區(qū)域的屋子可以被稱為客廳的話）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先前洋溢的喜悅，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被一種更為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所取代。

李春燕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著丈夫緊鎖的眉頭和捏得發(fā)白的手指，心里咯噔一下，喜悅瞬間被巨大的擔憂覆蓋。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比如“我們再想想辦法”，或者“我去多接點活”，但看著建國那仿佛一夜之間又增添了許多白發(fā)的鬢角，和那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

蘇衛(wèi)東也沉默了下來。他緊緊攥著拳頭，剛出獄的他，尚未找到穩(wěn)定的活計，空有一身力氣，卻不知該往何處使。一種無力感和愧疚感，再次席卷了他。他知道，大哥的肩膀，已經(jīng)快要被壓垮了。

曉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氣氛的變化。她看著大舅緊鎖的眉頭，看著舅媽欲言又止的擔憂，看著二舅沉默攥緊的拳頭，她心中的喜悅也一點點冷卻下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鞋尖，一種熟悉的、名為“拖累”的感覺，再次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考上重點初中的榮耀，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良久，蘇建國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依舊盯著那張通知書，仿佛要將那上面的數(shù)字一個個摳下來。他沒有說什么豪言壯語，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他作為這個家頂梁柱必須面對的事實。

然而，這句話，卻像一塊石頭，重重地投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光靠他扛水泥，靠衛(wèi)民糊盒子，靠春燕縫縫補補……真的能湊齊這筆錢嗎？喜悅的余溫尚未完全散盡，更深的憂慮和對于未來的不確定，已經(jīng)如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這個剛剛看到一絲曙光的家庭上空。曉光的升學(xué)，成了一道擺在所有人面前，必須跨越，卻又看似難以逾越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