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最后一天,夜幕早早地籠罩了青瓦巷。小吃鋪已經(jīng)打烊,木板門嚴嚴實實地閂著,將外界的寒涼與喧囂隔絕開來。店里,白日里彌漫的食物香氣尚未完全散去,混合著剛剛擦拭過的、略帶潮濕的水汽,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家的暖融融的氣息。
最里面那張平時用來和面、放雜物的大方桌被仔細地清理出來,鋪上了一塊雖然舊卻洗得發(fā)白的桌布。桌子上方,那盞為了省電而平日里只舍得用低瓦數(shù)燈泡的電燈,今夜被李春燕換上了最亮的一個,明晃晃的光芒傾瀉而下,照亮了桌上幾張帶著倦意卻難掩興奮的臉龐,也照亮了桌中央那幾個不同尋常的菜。
蘇建國和李春燕并排坐在桌子的主位方向。兩人面前,攤開著一個用小學生作業(yè)本釘成的、厚厚的賬本,旁邊放著兩個布口袋,一個癟些,是裝零錢的;另一個則鼓鼓囊囊,里面是整理好的、面額稍大的紙幣。蘇衛(wèi)東坐在哥哥下手,腰板挺直,眼神專注地看著那堆象征著一個月辛苦勞作成果的錢物。曉光挨著李春燕坐著,小手緊張地攥著衣角,烏溜溜的眼睛一會兒看看賬本,一會兒看看那鼓囊囊的錢袋,又忍不住瞟向桌上那盤油光紅亮的紅燒肉。連蘇衛(wèi)民似乎也感知到了今晚氣氛的不同尋常,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縮在角落,而是被安排坐在曉光旁邊,一雙眼睛茫然卻又帶著點好奇,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開始吧?!碧K建國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鄭重。他拿起那本自制的賬本,李春燕則將兩個錢袋里的錢全部倒在桌子中央。
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硬幣、紙幣被清點時發(fā)出的“叮當”、“嘩啦”聲。李春燕負責點數(shù),她的手指因為長期浸泡在水和面粉里,顯得有些粗糙紅腫,但此刻卻異常靈活,將毛票按面額分類、撫平,將硬幣十枚一摞地碼放整齊。蘇建國則拿著筆,對照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記錄,一項項核對收入。
“炒貨攤,初一,入八塊三毛……”
“小吃鋪,初五,早點入十二塊五,午面入六塊八……”
“衛(wèi)東這個月工資,交回來三十五塊……”
蘇建國每報一項,李春燕就低聲復述著數(shù)字,手指飛快地撥動著算盤珠子(那是她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睦衔锛饺绽锷岵坏糜茫?,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曉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舅媽的手指和那越堆越高的錢堆,心臟隨著算珠的碰撞而“咚咚”直跳。
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將近半個小時。沒有人說話,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有清點與計算的聲音在回響。終于,李春燕的手指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向蘇建國,嘴唇微微顫抖著,眼睛里閃爍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光芒,又低頭看了看算盤上最終定格的數(shù)字,仿佛要再次確認。
“建國……”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卻又努力想保持平靜,“刨去這個月所有進貨的本錢、房租、煤水電……還有……日常的花銷……”
她頓了頓,吸了一口氣,才用盡力氣說出那個數(shù)字:
“……還剩下……二十八塊七毛五!”
“二十八塊七毛五!”
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蘇建國拿著筆的手猛地一抖,筆尖在賬本上劃出了一道重重的痕跡。他抬起頭,看向李春燕,又看向那堆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錢,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那雙飽經(jīng)風霜、看慣了苦難和掙扎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些濕潤,一種混雜著巨大釋然、辛酸和難以言喻的喜悅的情緒,在他胸腔里沖撞著。
蘇衛(wèi)東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咧開嘴,想笑,卻發(fā)出了一聲類似嘆息的、沉重的呼氣聲,然后重重地、一遍遍地點頭。曉光更是“哇”地一聲,像是憋了許久的氣終于吐了出來,小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卻是在笑著。
盈余!竟然是盈余!不是剛剛夠本,不是拆東墻補西墻,而是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盈余!這不僅僅是錢,這是對他們這一個月來所有起早貪黑、所有汗流浹背、所有被燙出的水泡、所有站麻的雙腿的最高獎賞!這意味著,曉光的學費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奢望,意味著這個家終于有了抵御風險的微薄能力,意味著他們真的靠自己的雙手,從泥濘里刨出了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