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58章 暗涌（第1頁）

孫嬸帶來的消息，像一顆裹著毒汁的種子，被深秋的寒風(fēng)硬生生按進了“光光的家”這片剛剛艱難扎下淺根的土壤里。它迅速扎根，瘋狂汲取著恐懼與憤怒的養(yǎng)料，在舅舅們心頭膨脹出冰冷而沉重的陰影。簡易板房區(qū)灰白色的墻壁，在暮色四合中愈發(fā)顯得壓抑，仿佛隨時會擠壓過來，將這方寸之地徹底吞噬。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煤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燼，散發(fā)著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隱在昏暗的光線里，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空洞地對著墻角那方沉默的青瓦——“光光的家”。刻痕依舊清晰，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寒霜覆蓋，失去了往日的溫度。

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青瓦上那冰冷的字痕。指尖的裂口滲出血絲，混著瓦上的浮塵，在指腹留下暗紅的泥污，他卻渾然不覺。臨縣…南邊…像要飯的…車票…這些破碎的詞句如同冰錐，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反復(fù)穿刺。趙鐵軍還活著！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時刻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他會不會回來？什么時候回來？他要是站在門口，指著曉光說“這是我閨女”，他蘇建國該怎么辦？拿什么去擋？拿什么去爭？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防。他佝僂的背脊仿佛被這無形的重擔(dān)壓得更彎了，幾乎要伏到膝蓋上。深陷的眼窩里，那強忍的淚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沉沉的、化不開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悲愴的守護意志。他布滿血絲的目光，越過昏暗的空間，落在青瓦旁鋪著的藍色塑料布上——曉光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裹著那件尚未完工的新襖內(nèi)襯，睡得正沉。小小的胸脯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

光光…他的光光…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能讓那個畜生靠近一步！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支撐著他沒有徹底垮下去。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摳進青瓦冰冷的刻痕里，仿佛要將這守護的誓言刻進自己的骨頭里。

屋內(nèi)的另一角，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軀如同凝固的黑色巖石，背靠著冰冷的灰泥墻壁，整個人沉在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他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燃燒著暴戾火焰的炭火。那只完好的左手，始終緊握著腰間那截冰冷的鋼筋，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手背上虬結(jié)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樹根，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可見。

他的世界里沒有恐懼，只有沸騰的殺意和毀滅一切的沖動！

趙鐵軍！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在腦海中浮現(xiàn)，都灼燒得他理智幾近崩斷！臨縣？南邊？他媽的！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他揪出來！那雙赤紅的眼瞳里，不斷閃過各種血腥而暴烈的畫面——堵在車站，把那畜生拖出來，用鋼筋砸斷他的腿！打斷他的脊梁！讓他像條蛆蟲一樣在地上爬！讓他永遠記住，敢打光光的主意，下場就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內(nèi)格外清晰，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那只纏著臟污布條、幾乎廢掉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仿佛也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不甘。他猛地閉上眼，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胸腔的狂暴嘶吼，緊咬的牙關(guān)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不能失控。不能嚇到光光。但那份刻骨的恨意和毀滅欲，如同巖漿般在他血管里奔涌，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神經(jīng)。

曉光在睡夢中似乎被這壓抑而危險的氣息驚擾，小小的身體在藍色塑料布上無意識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細弱的哼唧。

這細微的聲音，像一道冰水，瞬間澆在蘇衛(wèi)東沸騰的怒火上！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赤紅的雙瞳驟然睜開，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鎖定在曉光小小的身影上！那目光里的暴戾和毀滅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種更加深沉的、近乎本能的守護意志所取代。他那只緊握鋼筋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克制松開了一絲。他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赤紅的眼瞳死死盯著曉光，直到她小小的呼吸重新變得均勻平穩(wěn)，才極其輕微地吐出一口濁氣。然而，那緊繃如弓的肌肉和眼底深處未曾消散的冰冷殺意，依舊昭示著他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狀態(tài)。

墻角更深的陰影里，蘇衛(wèi)民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受驚過度、試圖把自己藏進地縫里的鼴鼠。他懷里緊緊抱著他那塊視為“護身符”的“金剛”石頭，紅腫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睜大，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無法理解的混亂。

姐夫…趙鐵軍…回來了？

光光…有爹了？

二哥…為什么那么生氣？像要吃人一樣？

大哥…為什么哭？像天塌了一樣？

爹…是什么？有了爹…光光是不是就不用睡在青瓦上了？是不是就有新衣服穿了？是不是就不用喝稀糊糊了？chapter_（）;

這些混亂的念頭如同無數(shù)只嗡嗡亂飛的蒼蠅，在他混沌的腦海里瘋狂沖撞。他不懂大人世界那些復(fù)雜的仇恨和恐懼，他只知道，當(dāng)孫嬸說出那個名字時，家里那點脆弱的平靜瞬間被撕得粉碎，空氣冷得像冰窖，連墻上他畫的那個咧著嘴大笑的橘紅太陽，似乎都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