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220章 舅舅超人（第1頁）

探視室里的空氣，仿佛因為蘇衛(wèi)東的離去而變得更加冰冷、滯重。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鐵門，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句號，將短暫的相見和漫長的別離硬生生劃開。曉光依舊維持著抓著通話器的姿勢，小小的肩膀因為壓抑的抽泣而微微聳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在她胸前那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蘇建國站在她身后，那只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沉重地放在外甥女瘦弱的肩膀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單薄身體里傳來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細(xì)微顫抖。一股混合著心痛、無力和對弟弟境遇的擔(dān)憂，如同粗糙的砂石，磨礪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想說點什么來安慰曉光，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水泥封住，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而虛偽。

就在這時，曉光卻猛地抬起了另一只空著的手，用袖子狠狠地、幾乎是粗暴地擦過自己的眼睛和臉頰，將那滿臉的淚痕用力抹去。動作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決絕和力量。袖子落下時，她的眼圈和鼻頭依舊是紅的，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里，先前洶涌的淚水已經(jīng)被強行逼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驟然亮起的、異常堅定的光芒。

她松開一直緊抱著的、裝著窩頭和咸菜的布包，轉(zhuǎn)而飛快地拉開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書包拉鏈。小手在里面急切地摸索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紙張摩擦聲。

蘇建國有些茫然地看著她的動作，不知道這孩子要做什么。

很快，曉光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畫紙。那紙張邊緣有些毛糙，顯然是被反復(fù)摩挲、展開又折起過多次。她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將那張紙展開。

然后，在蘇建國驚訝的目光中，曉光踮起腳尖，努力將那張展開的畫，用力地、平整地貼在了那面冰冷而厚重的玻璃墻上，正對著蘇衛(wèi)東剛剛坐過的位置。

畫面上，是用彩色鉛筆認(rèn)真涂抹出的形象。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占據(jù)了畫面的中心。他穿著一條藍色的褲子（依稀能看出是蘇衛(wèi)東常穿的工裝褲的輪廓），上身卻套著一件極其鮮艷的紅色披風(fēng)，那披風(fēng)在她筆下飛揚起來，充滿了動感和力量。男人的臉龐被畫得線條硬朗，眉毛粗黑，眼睛瞪得溜圓，炯炯有神，嘴角緊緊抿著，顯得無比堅毅。他的雙臂肌肉虬結(jié)，被小畫家用深色的線條刻意強調(diào)，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而他那碩大的拳頭，正狠狠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一個歪歪扭扭、鼻青臉腫、頭上冒著星星的小人身上，那個小人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被打得飛離了地面。

在畫面的左上角，穿著紅披風(fēng)的“超人”旁邊，是用鉛筆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rèn)真的幾行大字：

“二舅是超人！

打壞蛋！

光光等二舅回家！”

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筆畫帶著孩童特有的稚拙，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信念。

就在這時，那扇冰冷的鐵門再次發(fā)出“哐當(dāng)”的聲響，一名獄警領(lǐng)著尚未走遠的蘇衛(wèi)東重新出現(xiàn)在玻璃墻后——或許是有什么手續(xù)遺漏，或許是獄警看到了曉光貼畫的舉動，動了些許惻隱之心，給了他這額外短暫的幾秒鐘。chapter_（）;

蘇衛(wèi)東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大哥和曉光的方向。下一秒，他的視線，就如同被最強大的磁石吸住，猛地定格在了那面玻璃墻上，定格在了那張被曉光用力貼著、色彩鮮明、充滿了童真卻又蘊含著無比力量的畫上。

“二舅是超人！”

“打壞蛋！”

“光光等二舅回家！”

那歪歪扭扭的字，那夸張卻傳神的畫，像一道最強烈、最純粹的陽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籠罩在他心頭的厚重陰霾和冰層，狠狠地撞進了他靈魂最深處！

他看到了畫里那個披著紅披風(fēng)、威風(fēng)凜凜、一拳打飛壞蛋的“舅舅超人”，那是他在曉光心中，最原始、最光輝、最無可替代的形象！那不是囚犯，不是施暴者，而是保護家人、打擊壞蛋的英雄！而旁邊那稚嫩卻堅定的承諾——“光光等二舅回家”，更是像一股最滾燙的暖流，瞬間涌遍他冰涼的四肢百骸。

這個在工地的苦累中不曾哼唧一聲，在地痞的勒索欺辱下咬牙硬撐，在警察冰冷的手銬和法庭莊嚴(yán)的審判面前也極力維持著最后一絲硬氣的鐵打漢子，在這一刻，所有的堅強、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硬殼，都在外甥女這幅充滿信念和愛意的畫作面前，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一股根本無法抑制的、巨大的酸楚和暖意，如同火山噴發(fā)般從心底直沖眼眶。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哽咽，滾燙的淚水瞬間決堤，爭先恐后地涌出，順著他憔悴蒼白的臉頰，肆意奔流。那淚水來得如此兇猛，如此滾燙，沖刷著他臉上的疲憊、屈辱和絕望。

他猛地抬起那雙帶著淤青和傷痕、骨節(jié)粗大的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隔著那層冰冷堅硬、無法逾越的玻璃，顫抖地、一遍又一遍地，虛空中撫摸著畫上那個“超人”的輪廓，撫摸著那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要說什么，想告訴曉光他收到了，想承諾他一定會早點回去，想訴說他的悔恨和他的思念……可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被洶涌的情緒沖得七零八落，最終只化作破碎的、無聲的哽咽和那止不住的、滾燙的男兒淚。

他只能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玻璃墻外，那個用力踮著腳、小手死死按著畫紙、同樣眼圈通紅卻倔強地不再流淚的外甥女，用盡全身的力氣，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無比鄭重地點頭。每一次點頭，都像是許下一個沉甸甸的誓言。

曉光看著玻璃那一邊，淚如雨下、情緒失控的二舅，看著他顫抖著手隔空撫摸自己的畫，看著他用力點頭的樣子，她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按著畫紙，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和信念，透過這冰冷的玻璃，傳遞過去。

冰冷的探視室，厚厚的玻璃墻，隔開了物理的距離，卻無法隔開血脈親情凝聚成的、最強大的力量。一幅稚嫩的畫，幾句童真的話語，如同黑暗深淵里驟然點亮的一盞燈，不僅照亮了蘇衛(wèi)東灰暗絕望的囚牢，也在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上空，投射下一道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名為“希望”的光。

蘇衛(wèi)東的淚水，不再是絕望的宣泄，而是被愛與信念融化堅冰后的重生之泉。他知道，為了這個叫他“超人”、等他回家的外甥女，為了這個還在外面苦苦支撐的家，他必須咬牙熬過這半年，必須好好地、完整地走出去。

他，必須成為曉光畫里的那個“超人”，哪怕現(xiàn)實早已將他擊打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