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國那聲嘶啞卻石破天驚的宣告——“曉光姓蘇!我們就是她的爹娘!誰也別想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如同最堅硬的界碑,狠狠砸進了青瓦巷的廢墟,也砸進了蘇衛(wèi)東翻騰著暴戾與恐懼的胸膛。那宣告沒有消除流言,反而像在滾油里潑了冷水,讓某些陰暗的窺探更加隱秘,也讓某些自以為是的“好心”暫時噤聲。但蘇衛(wèi)東,這個曾因暴怒差點撕碎婦人喉嚨的“煞星”,卻在震天的宣告之后,陷入了一種奇異的蛻變。
他不再輕易嘶吼,不再動輒攥緊拳頭。他像一頭受傷后舔舐傷口的孤狼,將所有的暴戾和警覺,都內(nèi)斂成一種無聲的、卻更加令人心悸的存在。他的守護,不再僅僅是沖動的爆發(fā),而是化作了一道無形的、帶著血腥氣的屏障,牢牢籠罩在“光光的家”周圍,籠罩在曉光那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之上。
窩棚入口那破草簾子,成了蘇衛(wèi)東新的“哨位”。
他不再終日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而是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搬了一塊相對平整的斷磚,就坐在簾子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一部分因為傷痛,一部分因為刻意的姿態(tài)),背靠著冰冷的土墻,那只纏著臟污布條、依舊隱隱滲血的右手,無力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他很少完全閉上眼,即使疲憊到極點,那雙布滿血絲和未消青紫淤傷的眼睛,也總是半睜著,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瞳孔深處閃爍著冰冷而警惕的幽光。
他的視線,穿透草簾子的縫隙,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冷冷地掃視著窩棚外那片不大的“領(lǐng)地”。每一個靠近的影子,無論是路過的鄰居,還是來送點東西的王伯、李嬸,抑或是安置點派來登記信息、分發(fā)物資的工作人員,都會在第一時間被那雙冰冷的眼睛鎖定。
當(dāng)趙家媳婦抱著孩子,習(xí)慣性地想靠近看看曉光時,她剛掀開簾子一角,就對上了蘇衛(wèi)東那雙在陰影中驟然亮起的、如同淬火刀鋒般的赤紅瞳孔!那眼神里沒有任何言語,只有一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冰冷審視和無聲的警告,仿佛在說:“停下!再靠近一步試試!”趙家媳婦嚇得一個激靈,抱著孩子的手猛地一緊,連招呼都忘了打,慌忙退了出去,心有余悸。
王伯再來送點自己省下的米湯渣滓,走到窩棚門口,腳步明顯遲疑了。他隔著草簾子,都能感覺到里面那道如同實質(zhì)的、帶著壓迫感的冰冷目光。他掀簾子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聲音也下意識地壓低:“建國…那個…一點米油…”蘇衛(wèi)東就坐在簾子后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只是那雙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針,從王伯的臉,掃到他手里的碗,再掃過他的全身,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落在他的審視之下。直到王伯放下碗,退出去,那道目光才緩緩收回,但王伯后背的寒意,久久未散。
蘇衛(wèi)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無形的、生人勿近的界域。
他不再輕易走出窩棚,仿佛離開這方寸之地,就離開了守護曉光的核心堡壘。即使偶爾迫不得已出去(比如蘇建國實在忙不過來,需要他去取水),他也必定選擇人最少、路最偏的時辰。他拖著受傷的身體,腳步沉重,但腰背卻挺得筆直,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所過之處,人群會像潮水般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縫隙。那些曾經(jīng)議論紛紛的婦人,遠遠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和陰鷙的臉色,立刻噤聲,眼神躲閃,匆匆走開。連那些半大的孩子,看到他也會立刻收起嬉鬧,縮著脖子,貼著墻根溜走。
他取水回來,破鐵皮桶在手中晃蕩。一個安置點新來的年輕干事,大概不了解情況,看到蘇衛(wèi)東高大卻帶著傷的身影,手里提著水,懷里似乎還小心地捂著什么東西(那是蘇建國塞給他、讓他捂在懷里保溫的曉光那份糊糊),出于一點“關(guān)心”,想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助登記額外的嬰兒補助。
“同志,你是蘇家…??!”chapter_();
年輕干事剛靠近兩步,話還沒說完,蘇衛(wèi)東猛地停住腳步!他像被觸動了最敏感神經(jīng)的獵豹,倏然轉(zhuǎn)身!那只完好的左手瞬間松開提著的桶梁(水桶“哐當(dāng)”一聲砸在泥地上,渾濁的水濺了一地),閃電般護在胸前,做出一個防御兼保護的姿態(tài)!同時,他那雙赤紅的眼睛,如同點燃的炭火,帶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兇戾和警告,死死釘在年輕干事的臉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猛獸護食般的低沉咆哮:“滾——!”
年輕干事被他那瞬間爆發(fā)的駭人氣勢和眼中的兇光嚇得魂飛魄散,臉色煞白,踉蹌著后退好幾步,差點摔倒,再不敢多說一個字,狼狽地逃開了。
蘇衛(wèi)東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趕走了一只嗡嗡叫的蒼蠅。他面無表情地彎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重新提起地上的破水桶,將濺出來的臟水視若無物,繼續(xù)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回窩棚。只有當(dāng)他掀開草簾子,目光第一時間掃過青瓦小床里安然無恙的曉光時,那眼中的兇戾才會瞬間褪去,化作一絲微不可察的、如同堅冰初融的暖意。
他的守護,甚至滲透進了最細微的日常。
當(dāng)蘇建國抱著曉光,需要走出窩棚透透氣(這是醫(yī)生建議的,說病弱的孩子需要一點新鮮空氣,雖然這廢墟上的空氣也談不上新鮮),蘇衛(wèi)東必定會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緊隨其后。他落后大哥半步,高大的身軀微微側(cè)著,那只完好的左手看似隨意地垂著,實則肌肉緊繃,處于隨時可以爆發(fā)的狀態(tài)。他的目光不再僅僅警惕前方,而是如同雷達般,三百六十度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可能靠近的人影,每一絲可能的風(fēng)吹草動。任何試圖靠近逗弄曉光的人,都會被他那道冰冷得如同實質(zhì)的目光逼停在幾步之外。
曉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無聲而強大的守護。有一次,蘇建國抱著她在窩棚外一小塊相對避風(fēng)的空地上曬太陽(慘淡的冬日)。一個半大的孩子好奇地跑過來,想看看這個被傳說得很神秘的娃娃。他剛靠近幾步,曉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烏溜溜的大眼睛從破布的縫隙里望出去,正對上二舅蘇衛(wèi)東那雙如同寒潭般冰冷的、警告地掃向那孩子的眼睛。
出乎意料地,曉光沒有像往常被陌生人靠近時那樣不安地扭動或哼唧。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二舅那雙冰冷的眼睛,小小的身體在大舅懷里,反而顯得更加放松和安穩(wěn)。她甚至伸出裹在破布里的小手,無意識地朝著二舅的方向,虛空抓撓了一下,小嘴里發(fā)出一個極其細微的、帶著水音的“哦…”聲,仿佛在確認那道冰冷屏障的存在。
那一刻,蘇衛(wèi)東緊繃如鐵的側(cè)臉線條,似乎極其輕微地軟化了一絲絲。他依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但那只垂在身側(cè)、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朝著曉光的方向,蜷縮了一下手指。
這種無時無刻、高度緊繃的守護,代價是巨大的。
他右手的傷勢因為缺乏藥物和休息,又在之前的沖突和勞作中反復(fù)崩裂,布條下的皮肉紅腫潰爛得更加厲害,散發(fā)著隱隱的異味。疼痛日夜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本就陰郁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吃得極少,將本就少得可憐的口糧大部分推給大哥,理由是“不餓”。但深陷的眼窩和迅速消瘦下去的臉頰,無聲地訴說著身體的透支。夜晚,他常常無法入睡,即使靠在墻邊假寐,那只半睜的眼睛也始終警惕地注視著窩棚入口的方向,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他瞬間驚醒,肌肉緊繃。
他像一把出鞘的刀,日夜懸在曉光頭頂,斬斷一切可能靠近的惡意和窺探。刀鋒冰冷,鋒芒畢露,讓心懷叵測者膽寒,也讓單純的關(guān)懷者卻步。他是曉光無形的“保護神”,用自己的傷痛、沉默和永不松懈的警惕,在流言蜚語的廢墟之上,硬生生為她開辟出一方相對“安全”的禁區(qū)。
蘇建國看著弟弟日益消瘦卻更加沉默堅毅的側(cè)影,看著曉光在衛(wèi)東無聲的屏障下那一點點增加的安穩(wěn),深陷的眼窩里情緒復(fù)雜。他知道這種守護方式如同繃緊的弓弦,終有極限。但他更知道,此刻的蘇衛(wèi)東,正用他所能理解的、最決絕的方式,踐行著大哥那句“我們就是她的爹娘”的誓言。這份沉默而沉重的守護,是蘇衛(wèi)東在暴烈的廢墟上,為自己找到的、守護曉光的新“戰(zhàn)場”。他不再用拳頭說話,但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和無聲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鋒利的武器,宣告著觸碰曉光底線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