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從工地那吃人的苦役中暫時解脫,對蘇建國而言,并非休息的開始,而是另一場更為耗盡心力的“演出”的序幕。他必須趕在家人,尤其是春燕和孩子們面前,將那個在工地上被碾磨得如同碎渣的“蘇建國”重新拼湊起來,扮演好那個只是“廠里任務(wù)重、加班多”的丈夫和兄長。
工地附近,有一條散發(fā)著異味、漂浮著垃圾的臭水溝。這里成了蘇建國每天“卸妝”和“換裝”的后臺。下工后,他會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繞到水溝旁一個相對隱蔽的角落。
他先是脫下那身沾滿水泥灰、被汗水反復(fù)浸透又風(fēng)干、硬得像鎧甲的破舊“工裝”,小心翼翼地卷好,塞進(jìn)一個事先藏在磚垛后面的破麻袋里。然后,他蹲在水溝邊,就著那渾濁不堪、帶著腥臭味的水,開始清洗。
他用手捧起水,胡亂地潑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冰冷骯臟的水刺激著皮膚上的傷口,帶來一陣刺痛。他用力搓洗著臉上的灰垢,指甲刮過皮膚,留下紅痕。但水泥灰極其頑固,尤其是嵌在毛孔和皺紋深處的那些,像烙印一樣難以清除。他只能洗去表面最明顯的一層,讓臉色看起來不至于太嚇人。鼻腔和喉嚨里的灰塵更是無能為力,只能靠不停的清嗓子,希望能把那種嗆人的感覺壓下去一些。
接著,他從麻袋里取出那身藏好的、洗得發(fā)白的舊廠服。這是他從機(jī)床廠帶出來的最后一點(diǎn)體面,是他偽裝的核心道具。他迅速地將這身相對干凈的衣服套在身上,仔細(xì)扣好每一個扣子,盡管衣服下的身體布滿了淤青、磨破的傷口和紅腫的肩膀。
最后,他對著水溝里那模糊的、晃動的倒影,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腰板。這個過程異常痛苦,僵直酸痛的背部肌肉發(fā)出無聲的抗議,但他咬緊牙關(guān),強(qiáng)迫自己站直,收起那種因長期彎腰負(fù)重而習(xí)慣性佝僂的姿態(tài)。他用手理了理濕漉漉、亂糟糟的頭發(fā),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做完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氣,仿佛將工地上的所有疲憊和屈辱都暫時鎖進(jìn)了那個破麻袋,然后邁著盡可能正常的步伐,走向公交車站,匯入下班的人流。他要趕在春燕和孩子們產(chǎn)生懷疑之前回到家。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他總是努力讓臉上擠出一絲若無其事的表情,用略帶沙啞但盡量平穩(wěn)的聲音說一句:“我回來了?!?/p>
李春燕通常會從灶臺邊抬起頭,遞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招呼他洗手吃飯。他會應(yīng)一聲,然后像往常一樣,走到水缸邊,用家里干凈的井水再洗一遍手和臉,似乎想用這清冽的水,徹底洗掉外面帶回來的所有污濁氣息。
吃飯時,他依舊是那個吃得又快又多的“蘇建國”。他用狼吞虎咽來掩飾因過度疲憊而可能出現(xiàn)的食欲不振,也以此來避免過多的交談。他會刻意避開春燕探尋的目光,將注意力集中在飯碗里。chapter_();
然而,無論他如何精心偽裝,身體的極度透支和工地的惡劣環(huán)境,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法完全掩蓋的痕跡。
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無法消退的血絲。那是長期睡眠不足、粉塵刺激和體力極度消耗的共同結(jié)果。即使他努力睜大眼睛,那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和眼底濃重的青黑,也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憔悴。
他越來越難以控制那從肺腑深處傳來的咳嗽。尤其是在夜晚,或者當(dāng)他稍微放松下來的時候,一陣陣沉悶的、仿佛帶著胸腔共鳴的咳嗽便會突然襲來。他只能盡量壓低聲音,或者用拳頭抵住嘴唇,強(qiáng)行壓抑,但那種壓抑不住的、帶著痰音的悶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聲都敲在李春燕的心上。
最明顯的,是他日益加劇的消瘦。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原來合身的舊廠服現(xiàn)在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肩膀雖然刻意挺直,但那種瘦削的輪廓和微微前傾的姿態(tài),還是暴露了身體的虛弱。手臂和手腕也肉眼可見地細(xì)了一圈,只剩下緊繃的皮膚包裹著堅硬的骨頭。
這些變化,李春燕都一絲不落地看在眼里。
她看到他眼中驅(qū)不散的血絲,會默默地把油燈挑得更亮一些,怕他傷著眼睛;
她聽到他壓抑的咳嗽,會背過身去,用力地眨回眼眶里的濕意,然后第二天想方設(shè)法給他熬點(diǎn)潤肺的梨水;
她摸到他空蕩蕩的衣袖下嶙峋的臂骨,會在給他盛飯時,手抖了又抖,恨不得將鍋里所有的稠的都撈到他碗里。
她不再輕易追問“廠里怎么樣”這類問題,因為她知道,得到的只會是那個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空洞的答案。她只是用更加細(xì)致的觀察和更加沉默的體貼,回應(yīng)著他笨拙的偽裝。
蘇建國也知道自己瞞不了多久。春燕那沉默而擔(dān)憂的目光,像溫柔的探針,總能精準(zhǔn)地刺破他精心構(gòu)筑的防線。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維持著這個謊言,仿佛只要他不說破,那個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就不會真正降臨到這個家里。他像一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用盡全身力氣保持著平衡,只為了能在這條搖搖欲墜的鋼絲上,多走一步,再多走一步。而每一步,都伴隨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煎熬,以及那份深埋在心底、無法言說的,關(guān)于男人尊嚴(yán)的最后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