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難得晴朗的秋日下午,天空像被水洗過一樣,呈現(xiàn)出清澈高遠的蔚藍色。學校因為下午要舉行教師培訓,破天荒地提前兩節(jié)課放學。孩子們像一群被放出籠子的小鳥,歡呼雀躍地涌出校門。
曉光背著她的“小老虎”書包,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也讓她的心情格外明媚。她的小臉上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今天美術課上,張老師教了他們畫靜物。她畫了一個陶罐和幾只蘋果,張老師夸她色彩感覺好,陰影處理得很有層次。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幅畫收好,卷起來,用一根細繩系住。她想給大舅一個驚喜。
大舅最近太累了,眼里總是布滿血絲,咳嗽也越來越厲害。她想把這幅自己覺得畫得最好的畫送給他,讓他看看,讓他高興一下。也許,色彩能稍微驅散一點他眉宇間的沉重。
她記得大舅以前隨口提過,廠里最近加班,好像是在趕一批重要的零件,地點就在老廠區(qū)那邊。老廠區(qū)離學校不算太遠,她認得路。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里萌生——不去裁縫鋪找春燕姨,直接去廠里等大舅下班!和他一起回家!
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加速,既有些緊張,又充滿了某種冒險的快樂。她想象著大舅看到她時驚訝又欣慰的表情,想象著自己把畫遞到他粗糙的大手里時,他臉上可能會露出的、難得的笑容。
她緊了緊肩上的書包帶,改變了方向,朝著記憶中的老廠區(qū)走去。腳步輕快,帶著一種秘密使命般的莊重和雀躍。
越靠近老廠區(qū),周圍的景象漸漸變得有些不同。熟悉的、代表著秩序和規(guī)模的廠房輪廓沒有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繁忙而雜亂的景象。高高的塔吊臂在空中緩緩移動,攪拌機發(fā)出沉悶的轟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水泥、灰塵和柴油的氣味。
曉光有些疑惑地放慢了腳步。大舅的機床廠,環(huán)境應該是干凈整潔的,充滿了機油和金屬的味道,而不是這樣。她以為自己走錯了路,但看了看路牌,又確認了一下方向,沒錯,就是這里。難道大舅說的“加班”,不是在生產(chǎn)車間,而是在這片新建的工地上?
她帶著幾分不確定,繼續(xù)往前走,目光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中搜尋著。工地上人來人往,大多穿著深色、沾滿灰土的破舊衣服,戴著黃色的安全帽或者破草帽,很難分辨誰是誰。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被不遠處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背對著她的、異常佝僂的身影。他戴著一頂邊緣破損、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草帽,身上穿著一件同樣污濁不堪、顏色莫辨的粗布衣服,肩膀上搭著一塊磨得發(fā)亮的墊肩。他的整個身體,因為承受著巨大的重量而向前深深地彎曲著,仿佛一棵被風雪壓彎的老樹。
幾個同樣裝束的人正圍著一輛冒著黑煙的拖拉機,從車斗里往下卸東西。那是一個個鼓鼓囊囊的、灰白色的麻袋。
只見那個佝僂的身影走到車斗旁,旁邊有人幫忙,將一個沉重的麻袋猛地掀起到他的背上。在麻袋接觸到他肩膀的一剎那,他的身體明顯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膝蓋不由自主地彎曲,仿佛不堪重負。但他隨即咬緊牙關,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悶哼,硬生生地用脊梁頂住了那可怕的重量。chapter_();
然后,他調整了一下姿勢,低著頭,開始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那么緩慢,仿佛腳下不是土地,而是粘稠的泥沼。他走過的地面上,留下了清晰的、帶著灰塵的腳印。
一陣風吹過,掀起了他破草帽的邊緣,也稍微改變了他側臉的角度。
就在那一瞬間——
曉光臉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變得慘白如紙。她烏溜溜的眼睛驟然睜大到了極限,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而猛烈收縮。她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霹靂當頭擊中,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那個戴著破草帽、佝僂著背、穿著骯臟民工服、扛著沉重水泥袋的身影……那張在草帽陰影下若隱若現(xiàn)的、寫滿了疲憊、痛苦和麻木的側臉……
是……是大舅?。?!
怎么會是大舅?!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維都在這一刻被凍結了。那個在她心中,像大樹一樣挺拔可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整潔工裝,在機器旁專注操作的大舅……怎么會……怎么會變成眼前這個模樣?
巨大的視覺沖擊和認知顛覆,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碎了她心中那個關于“大舅在廠里加班”的、雖然擔憂卻依舊安穩(wěn)的認知。真相,以如此殘酷、如此赤裸的方式,猝不及防地撕裂了她眼前的世界。
她手中的那卷畫,“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滾到了路邊的塵土里。她渾然不覺。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在塵土飛揚中艱難前行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心痛、恐懼和巨大酸楚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順著她蒼白的小臉往下淌,滴落在胸前,洇濕了衣襟。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遺棄在路邊的、無聲哭泣的石像。
原來……大舅說的“加班”……是這樣的……
原來……他每天那么晚回家,那么疲憊,衣服那么臟,手傷成那樣……是因為……
那個扛著水泥袋的、佝僂的背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永久地燙在了她十歲的視網(wǎng)膜上,也烙進了她稚嫩卻過早承受重量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