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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衛(wèi)東的鐵馬（第2頁）

一路無話。沉重的麻袋壓在車斗里，蘇衛(wèi)東單憑左臂和腰腿的力量，操控著這輛并不輕便的“鐵馬”，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混著塵土，在他冷硬的側(cè)臉上留下污痕。抵達木材廠，卸貨，收錢。幾張帶著汗味的、皺巴巴的毛票和幾張更小的分票，被他那只布滿老繭的左手緊緊攥在掌心。

他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看那男人一眼，調(diào)轉(zhuǎn)車頭，蹬著沉重的“鐵馬”，朝著市場相反的方向——縣城唯一一家國營副食品商店駛?cè)ァ?/p>

副食品商店的玻璃柜臺擦得還算干凈，里面陳列著一些憑票供應(yīng)的糖果、糕點和罐頭，色彩單調(diào)?？諝饫飶浡旌系?、微弱的甜膩氣味。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杵在柜臺前，帶著一身塵土和機油味，顯得格格不入。他赤紅的雙瞳掃過柜臺，最終定格在最底層角落里一種用粗糙黃草紙包裹著的、最小最廉價的水果糖上。一分錢兩塊。

他布滿厚繭和老傷的手指，極其珍重地捻出最小面值的一張分票，遞進柜臺?！皟蓧K?！甭曇粢琅f嘶啞低沉，卻少了剛才在市場時的暴戾。

售貨員是個中年婦女，瞥了一眼他那駭人的獨臂和赤紅的眼睛，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麻利地用草紙包了兩塊糖遞出來。

蘇衛(wèi)東接過那小小的紙包，粗糙的手指隔著薄薄的草紙，能感受到里面硬糖塊的形狀。他赤紅的雙瞳深處，那層冰冷的硬殼似乎融化了一瞬，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包揣進工作服內(nèi)層最貼身的口袋里，緊貼著滾燙的胸膛。那里，似乎揣著一塊小小的、堅硬的太陽。

當(dāng)他蹬著那輛吱嘎作響的“鐵馬”回到青瓦巷口時，日頭已經(jīng)升高了些。蘇建國還沒下工，蘇衛(wèi)民正蹲在自家過渡房門口的水泥地上，用一塊撿來的紅磚頭碎塊，極其專注地涂抹著一匹線條粗獷、卻昂首奮蹄的“大馬”。曉光就蹲在他旁邊，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小嘴里學(xué)著蘇衛(wèi)民嘶啞的調(diào)子：“馬…馬…”

“光光！”蘇衛(wèi)東低沉的聲音響起。

曉光聞聲立刻扭過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到蘇衛(wèi)東和他那輛高大的“鐵馬”，小臉上瞬間綻開燦爛的笑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張開小手就朝著他撲過來：“二舅！馬！馬！”

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立刻從冰冷硌人的車座上跳下，左腳穩(wěn)穩(wěn)落地。他彎下腰，用那只完好的左臂，極其熟練卻又帶著一種與他氣質(zhì)不符的小心，一把將撲過來的曉光撈起，穩(wěn)穩(wěn)地托在臂彎里。曉光的小身體帶著奶香和陽光的味道，軟軟地靠在他堅硬如鐵的胸膛上。

“糖?！碧K衛(wèi)東嘶啞地吐出一個字，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線條依舊冷硬，但赤紅的雙瞳里，那層駭人的戾氣早已消散無蹤，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用那只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左手，極其笨拙地、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那個小小的草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兩塊小小的、半透明的水果糖露了出來，在陽光下折射著廉價卻純粹的光澤，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劣質(zhì)香精和微弱果味的甜香。

“甜！”曉光烏溜溜的大眼睛瞬間亮得像星星！小嘴咧開，露出潔白的小米牙。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迫不及待地就去抓那兩塊糖。

蘇衛(wèi)東沒有立刻給她。他那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極其小心地捏起其中一塊，用沾著油污的袖口，在糖塊表面極其認真地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然后，才將那塊帶著他體溫和袖口油污氣息的糖果，輕輕塞進曉光急切張開的小嘴里。

曉光的小嘴立刻被甜蜜充滿！她滿足地瞇起眼睛，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巨大的幸福，小腮幫子鼓鼓的，用力地吮吸著，發(fā)出“嘖嘖”的細小聲音。那劣質(zhì)香精的甜味對她來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滋味。

蘇衛(wèi)東赤紅的雙瞳一眨不眨地看著曉光那因為滿足而微微瞇起的眼睛、鼓鼓的腮幫子，冷硬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短暫、極其生硬，卻無比真實的笑容。仿佛這塊廉價的糖果，就是他拼殺一天、忍受無數(shù)白眼和沖突后，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是他荒蕪世界里唯一的光亮。

他抱著曉光，高大的身軀靠著那輛冰冷的“鐵馬”。曉光的小手無意識地抓著他沾滿油污的衣襟，小嘴用力吮吸著糖果，發(fā)出細微的聲響。蘇衛(wèi)民蹲在地上，看看曉光，又看看蘇衛(wèi)東，再看看地上自己畫的那匹昂首的“馬”，紅腫的眼睛里也露出一點憨厚的笑意。

初春的陽光下，這輛傷痕累累的“鐵馬”，這個高大冷硬的獨臂男人，和懷里這個被廉價糖果甜得瞇起眼的小女孩，構(gòu)成了一幅奇異卻又無比和諧的景象。那塊融化在曉光嘴里的糖，像一簇微弱的火苗，不僅溫暖了孩子的小小世界，也悄然熨平了男人心頭因搏殺而翻騰的暴戾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