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謝您啊…大兄弟…”老太太摸索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破舊的、卷得緊緊的手絹包,哆嗦著想打開,“多少錢…我…”
“不用?!碧K衛(wèi)東嘶啞地打斷她,聲音依舊冰冷,沒有一絲波瀾。他看也沒看那手絹包,轉(zhuǎn)身蹬上自己的“鐵馬”,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胡同里調(diào)轉(zhuǎn)車頭,鏈條再次發(fā)出呻吟,迅速消失在巷口。只留下老太太佝僂的身影僵立在門口,手里還攥著那個沒打開的手絹包,渾濁的老淚終于滾落下來。
傍晚,收工的高峰。三輪車夫們聚集在城郊一個廢棄倉庫的空地上,等待最后一波散活。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疲憊的氣息。蘇衛(wèi)東的“鐵馬”停在一個角落,他靠著冰冷的車斗,閉目養(yǎng)神,赤紅的雙瞳隱藏在眼簾下,但緊繃的肌肉和那只始終搭在腰間冰冷鋼筋上的左手,昭示著他并未放松警惕。
“東哥!”一個略帶油滑的聲音響起。是那個白天被他截過胡的精瘦車夫小六子,此刻臉上卻堆著討好的笑容,湊了過來,遞過一支皺巴巴的“經(jīng)濟”牌香煙?!敖裉臁瓕Σ蛔“。缟匣饸獯罅它c。”
蘇衛(wèi)東眼皮都沒抬,那只完好的左手隨意地擺了擺,拒絕了香煙。
小六子也不尷尬,自顧自地點上煙,壓低聲音:“東哥,剛聽老歪說,火車站后頭那片工地晚上要卸一批水泥,量大,包車的活!工頭是老歪的遠房表舅…咱要是能攬下來,比在這耗著強多了!”
蘇衛(wèi)東緊閉的眼簾微微動了一下。赤紅的雙瞳緩緩睜開,銳利如刀的目光掃向不遠處另一個蹲著抽煙、臉上帶疤的壯實車夫——老歪。老歪也正好看過來,眼神里帶著一絲算計和試探,對著蘇衛(wèi)東微微點了點頭。
利益面前,白天的齟齬可以瞬間抹平。這就是底層江湖的生存法則,競爭與互助,如同硬幣的兩面。
蘇衛(wèi)東赤紅的雙瞳在老歪和小六子臉上掃過,冷硬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走?!?/p>
夜色中,幾輛三輪車如同幽靈,駛向火車站后那片燈火通明的工地。蘇衛(wèi)東的“鐵馬”打頭陣,高大的身影在探照燈的強光下如同沉默的煞神。他與老歪、小六子簡單粗暴地劃分了區(qū)域,用彪悍的氣勢和不講理的效率,硬生生從其他聞風而來的車夫口中搶下了最肥的一塊“肉”。沉重的袋裝水泥被他們一袋袋扛上車斗,塵土飛揚,汗流浹背。沒有多余的交流,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爾嘶啞的指令。競爭時的兇狠,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化作了短暫而高效的同盟。
最后一袋水泥卸完,已是深夜。工頭叼著煙,罵罵咧咧地結(jié)了賬,幾張油膩的鈔票拍在蘇衛(wèi)東布滿灰塵和老繭的手心。蘇衛(wèi)東看也沒看,直接揣進懷里。
拖著幾乎散架的“鐵馬”和同樣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青瓦巷口,萬籟俱寂。只有蘇衛(wèi)東那輛破車發(fā)出的“吱嘎”聲在深夜里格外刺耳。他高大的身影在自家過渡房門口停下。沒有立刻推門,而是先警惕地掃視了一圈死寂的巷子。確認安全后,他高大的身軀才彎下腰,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左手,極其小心地探向車座下方一個用鐵絲和破布巧妙固定的、極其隱蔽的小小空間。
指尖觸碰到幾樣東西:一個用廢舊報紙和竹篾扎成的、巴掌大的彩色小風車;一個用紅泥燒制、形狀憨拙的泥哨子;還有幾顆玻璃彈珠,在月光下折射著微弱的光。
他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布滿風霜和疲憊的臉上,那層冷硬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他用那只沾滿油污的袖口,極其認真地、用力地擦拭著那個泥哨子,仿佛要擦掉上面沾染的塵土和這一天的血腥戾氣。直到泥哨子表面那粗糙的紋理都仿佛被蹭得光滑了些,他才小心翼翼地將其余幾樣小玩意連同泥哨子一起,緊緊攥在滾燙的掌心。
推開家門,屋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墻角傳來蘇衛(wèi)民沉重的鼾聲。蘇建國佝僂著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似乎已經(jīng)累得睡去。曉光裹著她的小被子,睡在藍色塑料布上,小臉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顯得格外恬靜。
蘇衛(wèi)東高大的身影如同最輕的貓,悄無聲息地走到曉光身邊。他緩緩蹲下,布滿風霜的臉上寫滿疲憊,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卻異常明亮。他那只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左手,極其小心、極其輕柔地攤開在曉光枕邊。
掌心里,躺著那個被擦得干干凈凈、帶著他體溫的紅泥哨子。憨拙的形狀在微光中像一個沉睡的小動物。
他赤紅的雙瞳長久地凝視著曉光安睡的小臉。冷硬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他沒有說話,只是用粗糙的指尖,極輕地、如同羽毛般拂過曉光細軟的額發(fā)。
做完這一切,他才像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高大的身軀無聲地靠在冰冷的門框上,赤紅的雙瞳緩緩合攏。那只完好的左手,依舊無意識地搭在腰間那截冰冷的鋼筋上,指尖卻微微蜷曲,仿佛還殘留著泥哨子那溫潤粗糙的觸感。門外是冰冷而險惡的江湖,門內(nèi)是曉光均勻的呼吸和枕邊那個小小的、沉默的泥哨子。這方寸之地,便是他用血肉和鐵骨,為光光筑起的、僅有的溫柔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