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街道縫紉社里,“噠噠噠”的縫紉機聲清脆而規(guī)律,如同春日屋檐下綿密的雨點??諝饫飶浡虏?、線頭和熨斗蒸汽的溫暖氣息。李春燕坐在靠窗的機子前,低垂著頭,烏黑的發(fā)辮垂在頸側,露出白皙秀氣的脖頸。她纖細的手指正靈巧地翻飛,引導著一塊深藍色的勞動布在老式縫紉機的針板下穿梭,針腳細密流暢。
她的目光看似專注在布面上,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墻角那張磨得發(fā)亮的長條板凳。板凳上,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卻洗得發(fā)白、沾著洗不掉的油污和幾處明顯磨破口子的深藍色工作服——那是蘇建國的。
指尖捏著細小的縫衣針,在頂針的輔助下,極其精準地穿過厚實的勞動布邊緣。李春燕的動作嫻熟而穩(wěn)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針尖穿透布料,每一次線繩拉緊,她的心跳都比平時快了一拍。一種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間漾開一圈圈漣漪,讓她握著針的手指都仿佛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她縫補的動作格外慢,格外用心。
破口在肩膀處,布料磨損得厲害。她沒有簡單地用大塊補丁粗暴覆蓋,而是先用細密的針腳將磨損的邊緣仔細鎖好,防止綻開。然后,她打開那個神奇的舊木柜抽屜,在里面一堆深色系的碎布頭里仔細翻找著。指尖拂過靛藍、深灰、藏青…最終,她捻出一塊顏色、質地都最接近原布料的深藍色勞動布邊角料。她沒有直接剪成方形補丁,而是用畫粉極其仔細地在破口周圍描下輪廓,再用小剪刀沿著線跡,將這塊補丁的邊緣剪成與破口形狀完全契合的不規(guī)則多邊形。
她將這塊“定制”的補丁覆在破口上,沒有立刻縫合。而是拿起熨斗尖(溫度調得不高),極其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壓燙著補丁邊緣和下面的布料,讓它們更加伏貼,減少縫補后的突兀感。熨斗尖掠過布面,發(fā)出細微的“嘶嘶”聲,騰起微弱的蒸汽。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在修復一件稀世的藝術品。
這耐心到近乎瑣碎的工序,早已超出了“補一件工作服”的必要。這是李春燕心底那份悄然萌動的情愫,最無聲也最真實的表達。
她的思緒,隨著手中細密的針腳,無聲地飄遠。
她想起蘇建國第一次抱著曉光那件破罩衣,站在裁縫鋪門口時,那布滿風霜的臉上深陷的眼窩里,盛滿的窘迫、沉重和一種近乎滅頂?shù)母屑?。他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遞過衣服時微微發(fā)抖的樣子,像烙印一樣刻在她心里。
她想起他佝僂著背,在昏暗的燈光下笨拙地給曉光喂糊糊的樣子。動作遲緩僵硬,目光空洞,仿佛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只剩下一具軀殼。可當曉光的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他粗糙的手指,或者發(fā)出滿足的咂巴聲時,他那深陷眼窩里瞬間掠過的、極其短暫卻無比真實的微光,像暗夜里的火星,灼燙了她的心。
她想起那次在機床廠車間門口,看到他沉默地接過工資條時,那死死盯著上面數(shù)字、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翻涌的巨大焦慮和無助。也看到了他旁邊那個油滑工友王胖子不懷好意的攛掇時,他那布滿風霜的臉上驟然繃緊的肌肉和掃向王胖子時那冰冷的、帶著警告的一瞥——那是一個男人在巨大壓力下,依舊死死守護著底線和尊嚴的倔強。
她更忘不了那個傍晚,她借口送布頭去蘇家,看到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門檻上。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身上,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正極其笨拙、卻無比輕柔地幫曉光系上那個嫩黃色的小鴨子圍兜。他的動作那么慢,那么專注,深陷的眼窩低垂著,目光落在曉光紅撲撲的小臉上。那一刻,他佝僂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沉默如山,卻散發(fā)出一種讓李春燕心頭發(fā)燙、眼眶發(fā)酸的厚重暖意——那是屬于一個父親(雖然他并非生父)的、最深沉無言的愛。
還有蘇衛(wèi)民。那個高大、沉默、眼神時常茫然的大個子。每次蘇建國帶著他來,或者提到他,語氣里沒有嫌棄,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承擔和維護。他會默默接過李春燕給衛(wèi)民的彩色布頭或粉筆頭,小心翼翼地收好。李春燕知道,蘇建國肩上扛著的,遠不止一個曉光。
“嗤啦——”
輕微的布帛撕裂聲打斷了李春燕的思緒。她低頭一看,心頭猛地一跳!原來是她想得太入神,手指無意間用力過猛,縫紉機針頭竟然帶著一股線,將剛上好的一塊補丁邊緣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小口子!
“哎呀!”旁邊一個正在鎖扣眼的中年女工聞聲看過來,發(fā)出一聲低呼,“春燕,咋這么不小心?這布頭可不好找這么貼色的!”
李春燕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一直燒到了耳根。她慌忙停下機子,手指有些慌亂地去查看那道小小的裂口。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勞動布,仿佛觸到了蘇建國工作服上殘留的體溫和汗味,心跳得更快了。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拿起小剪刀,極其仔細地修剪掉毛糙的邊緣,又用更細密的針腳,小心翼翼地重新加固縫合。這一次,她強迫自己全神貫注,不敢再有絲毫分心。chapter_();
縫補終于完成。李春燕拿起小巧的熨斗,再次仔細熨燙。深藍色的補丁完美地嵌合在破口處,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只有湊近了才能發(fā)現(xiàn)邊緣處那一點點微小的、因她失誤而留下的加固痕跡。她將工作服翻過來,里面也用同色的線細細地縫了一層襯布,確保不會硌到肩膀。
她將熨燙平整的工作服仔細疊好,動作輕柔。指尖拂過那厚實粗糙的布料,仿佛能感受到布料下那個男人沉默如山、扛著整個世界的肩膀。一種混雜著心疼、敬佩和難以言喻的溫柔情愫,在她心頭無聲地蔓延開來。這不再僅僅是對一個可憐鄰居的同情,而是一個年輕女子,對一個沉默、堅韌、如山般可靠的男人,悄然萌生的、帶著酸澀和甜蜜的心動。